第七章 狐影

临近生产，多丽为了给腹中的孩子补充营养，斟酌再三，还是裹上头巾遮住脸，走进了村里唯一的肉铺。

林屠户正挥舞着厚背刀，剁着砧板上一大块油腻腻的肥肉，看到多丽进来，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她裹得严实的头巾上扫了一眼，随即像看到什么不洁之物，厌恶地撇开视线，手里的刀剁得更响，更用力，肥肉被斩得碎屑横飞。

多丽看着那挂着零星肉沫的骨头，踌躇着开口：“林叔，割点猪骨……”林屠户仿佛没听见，兀自用力地剁着肉，砧板发出不堪重负的**。

多丽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心头那点勇气被这无声的鄙夷碾得粉碎，她默默走出肉铺，刚走几步，身后传来几个妇人叫骂声：

“克死爹娘的扫把星！”

“不要脸的**，肚子里揣着野种！”

“滚出我们村……”

伴随着恶毒的咒骂，一颗石子破空而来，狠狠砸在多丽的后背上，力道不大，却带着刺骨的恶意和冰冷。

多丽脚步一顿，眼泪涌上眼眶，在头巾的遮掩下无声地滑落。她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将呜咽逼了回去，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恶意。

就在多丽低着头，快步走向村外那条通往山坳的小路时，一个身披紫貂裘、头戴金丝绒帽、脚踩厚底靴的身影迎面走来，李员外似乎刚从镇上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

李守业显然认出了多丽，他的目光先是随意扫过，随即猛地顿住，那张保养得宜、向来威严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多丽即使裹着棉衣也无法完全遮掩的腹部。李守业停下脚步，死死盯着多丽的肚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多丽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脚步更快，几乎是逃离般与他擦肩而过。但她知道，那一眼，已经足够。那个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

果然，在多宝去山下请接生婆那天，一位穿着靛蓝色长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严肃刻板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山洞前的空地上。

他正是那天跟着李员外的小厮，李家的大管家，李福。

他站在小木屋旁，目光平静地扫过里面局促的空间，最后落在多丽身上。那目光，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如同在打量一件需要处理的货物。

“多丽姑娘，”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家老爷的意思，有些事情，需要当面谈一谈。”

该来的，终究来了。

腹中的胎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踢动着，一阵阵宫缩如潮水般涌来，多丽扶着门框滑坐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粗布衣裳。

多宝带着接生婆气喘吁吁地赶来时，多丽已经被大管家扶到了床上，接生婆毫不客气的将李福和多宝轰了出去。

剧痛让多丽眼前阵阵发黑，接生婆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使劲！再加把劲！”  突然，那急促的声音猛地变调，一声尖锐的“糟了，是难产！”像冰锥扎进耳朵里，多丽攥着被褥的手指骤然松开，意识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恍惚间，多丽看见一道模糊的白影从山洞深处掠过，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手腕被一片温热包裹——不是接生婆粗糙的手掌，倒像是被一团柔软的皮毛轻轻蹭过。她猛地回神，恰好听见接生婆在耳边惊呼：“好险！再晚一步血就止不住了！”

孩子落地的啼哭刺破小木屋，多丽疲惫的望着屋顶那道斜斜的天光，后颈不知何时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像被阳光晒过的狐狸毛，她摸了摸脖颈，在心里轻轻说了声“谢谢”。

接生婆用布巾裹好孩子，犹豫再三还是叹了口气：“乔木和罗美玉今天成亲，村里大半的人都被请去喝喜酒了，要不是李员外托人带话这几日不让我离开家，我原也该去沾沾喜气的。”

李福推门进来，目光扫过多丽苍白的脸，又落在襁褓里的孩子身上，当接生婆说“是个男娃”时，他那双始终平静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十天后大管家又来了，说是李员外的意思，请多丽去李家一趟。多丽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安顿好多宝，抱着孩子默默跟在李管家身后。

李家宅院的气派威严，与多丽简陋的小木屋形成天壤之别。高耸的院墙，厚重的朱漆大门，门口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无一不在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地位。

穿过几进几出的院落，雕梁画栋，回廊曲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丫鬟小厮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是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多丽跟在李管家身后，踩在光洁如镜的青石地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

最终，多丽被带进了一间温暖如春、布置奢华的花厅，檀木家具泛着幽暗的光泽，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博古架上陈设着精美的瓷器。

李守业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盖碗茶。他穿着家常的锦缎袍子，脸色依旧有些阴沉，但看到多丽进来，锐利的目光在多丽脸上逡巡，又迅速下移到孩子身上。

他挥了挥手，李管家会意，上前轻声说道：“多丽姑娘，孩子给我吧，我带他到外面去。”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多丽下意识地抱紧孩子，但李管家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稳稳地接过孩子，无声无息地带出了花厅。

花厅的门被轻轻带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多丽和端坐如山的李员外。空气瞬间凝固，檀香的气味变得刺鼻，李员外放下茶盏，瓷器底座磕碰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坐。”他指了指下首的一张椅子，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多丽没动，只是挺直了背脊，站在厅堂中央，像一株在寒风中挺立的野草，目光毫不避讳地迎向他。

李守业似乎也不在意多丽无礼，缓缓开口：“那个孩子，”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多丽的小腹，“生下来多久了？”

“十天。”多丽的声音干涩，但清晰。

“男孩？”他又问。

多丽点了点头。

李守业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释然，有算计，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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