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言

多丽卖子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虫，一夜之间就钻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

“听说了吗？多丽把自己刚生的野种卖给李家了！”

“啧啧，五两银子一个月呢，真是够狠心，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什么野种？我看就是李少爷的种，不然李家能花这价钱买个不相干的孩子？”

“李家那傻子？他能行？”

“嘿，谁知道呢，也许是李员外老当益壮……”

“嘘！小声点！那女人是恶鬼投胎，克死爹娘不说，前阵子还敢跟族长叫板，听说为了救妹妹，连亲骨肉都舍得扔，心肠硬得像山坳里的石头！”

流言蜚语无处不在，多丽每次下山去镇上浆洗缝补，都能感受到那些黏在背上的目光——有鄙夷，有好奇，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恐惧。

她总是把头巾裹得更紧，下巴却抬得更高，仿佛那些议论的对象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天傍晚，多丽刚把换来的糙米倒进木柜，洞口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多丽！”乔木的身影堵在门口，背着夕照的光，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多丽握着粮袋的手顿了顿，缓缓转过身。

“外面传的……是真的？”乔木几步跨进来，粗重的呼吸里裹着浓烈的酒气，他死死盯着多丽，眼睛红得吓人，“你真的……把孩子卖了？卖给李家？”

“卖了。”多丽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为什么？”乔木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指节捏得发白，“那是你的孩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能……怎么能为了钱就把他卖了？还卖给那个糟蹋了你的傻子？”

多丽没有挣扎，只是慢慢抬起眼。“钱？”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以为我是为了每月那五两银子？”

“那是为了什么？”乔木几乎是咆哮出声，“为了你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妹妹？值得吗？用你的亲骨肉换一个偷东西的妹妹？”

多丽猛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多花是喜欢占小便宜，但她不是贼！是李鸿樱设下的圈套！流放岭南，你知道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死在路上，烂在泥里，连收尸的人都找不到！”

“李家有钱有势，捏死我们姐妹比捏死几只蚂蚁还容易，我不卖孩子，明天可能连给我妹妹收尸的地方都找不到！你现在跟我说我为了钱？”

多丽突然逼近一步，眼中的寒光像淬了冰的刀子：“那你告诉我，当李鸿轩在山坡上糟蹋我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当初许诺‘心永远是我的’，又在哪里？”她的声音抖起来，“你在罗家的喜堂上，搂着罗美玉拜天地！”

“你说我舍不得妹妹？那你呢？你舍不得罗美玉的嫁妆！舍不得他们家的帮衬！你那颗‘属于我的心’，到底值几斗米？值罗家陪嫁的几间铺子？”

质问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句句诛心，乔木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你问我为什么卖孩子？”多丽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山涧里冰冷的流水，“因为我没有选择，就像你当初没有选择一样，我们都在泥沼里挣扎，谁又比谁干净？你凭什么站在这里，用你的良心来指责我的狠毒？”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多花带着多宝拾柴禾回来了，多丽别开脸，声音冷得像冰：“滚出去！”

时间如同山坳里那条冰冷的小溪，表面看着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翻涌的暗流。

李管家每月初都会准时出现在山洞口，送上一个装着五两银子的素色布包。他依旧沉默寡言，放下银子，有时会扫一眼小屋的进度，有时会额外带一小袋粗粮，不多说一个字，放下便转身离开。

多丽接过银子，同样沉默地点头，转身就将那冰冷的银钱投进角落那只越来越沉的粗陶坛子里。坛子渐渐满了，坛口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像一层无形的封印，把一个母亲的血泪和伤口，都封在了里面。

日子久了，小屋总算垒起了齐腰的石墙，换上了厚厚的茅草顶棚，挡住了山风，隔开了雨雪，总算有了“家”的模样。

世事总在不经意间变样，罗美玉的父亲在一场风寒后染病身亡，庞大的家业终究落到了唯一的继承人罗美玉和女婿乔木手中。一夜之间，那个守着小木匠铺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镇上数得着的新贵富户。

乔木住进了青砖黛瓦的体面宅院，身上常年穿着绫罗绸缎，出入都有车马代步。脸上再不见昔日的阴郁和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财富养出来的从容——还有一丝藏在眼角眉梢的、不易察觉的膨胀。

他开始频繁地往山坳跑，有时带来镇上最精致的点心，酥皮里裹着蜜饯；有时是几匹光鲜的布料，颜色亮得晃眼。他出手远比往日阔绰，看向多丽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加掩饰，那里面没有了过去的愧疚，只剩下赤裸裸的迷恋。

多丽那张褪去胎记的脸，在生过孩子后更显丰润白皙，像一朵在荆棘丛里硬生生扎下根的野蔷薇，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牢牢勾住了他的目光。

“多丽，”乔木用点心打发走多花和多宝，语调刻意放得温柔，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深情，“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说着就要上前，想去抓多丽的手。

多丽平静地往旁边挪了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看着他身上价值不菲的锦缎长衫，看着他指间不经意露出的玉扳指，再看着他眼中那份被财富泡出来的自信，以及对她毫不掩饰的迷恋，胃里突然一阵翻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恶心。

“乔老板，”她微微抬起下巴，“你现在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穿绸裹缎，呼奴唤婢，你今日的风光……”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都该感谢罗美玉她爹留下的那些粮铺。”

乔木看着多丽无动于衷的脸，指尖攥得发紧，多丽走到门口，侧过身，做出一个明显不过的送客姿态。乔木眼中闪过一丝羞恼，最终悻悻地走了。

小木屋彻底完工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透过稀疏的茅草顶棚，在泥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

多丽把那只装满银钱的粗陶坛子小心地挪到墙角，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破毡布盖好。她环顾着这个由石头和木头垒起来的小小空间——石墙虽然凹凸不平，却结实得很；木桌虽然粗糙，却能放下碗筷；床榻铺着干草，躺上去能闻到阳光的味道。虽简陋，却终究是属于自己的一个窝了。

她打了一桶山泉水，拿起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每一根粗糙的木头柱子，每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墙，动作缓慢而专注。

她没注意到，多米前阵子从山上移栽过来的山楂树后面，有道身影闪了一下，很快又隐进了树影里，只留下几片被碰落的叶子，慢悠悠地飘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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