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真颜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山坳里的日子慢到能听见果子坠地的轻响，能数清叶片从绿转黄的纹路，可多丽心中的痛楚，并未因时光流逝而减少半分。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山坳，多丽交代多花照看多宝，用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避开大路，穿过一片茂密的林子，兜兜转转，来到李家庄园那高大院墙的外围。

她躲在几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后，远远眺望着那座气派的宅院。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口的石狮子威严依旧。她的心怦怦直跳，目光急切地在院墙内扫视，期盼能捕捉到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突然，肩膀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多丽吓得魂飞魄散，心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她猛地转身，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站在她身后的竟然是李鸿轩！李员外那个傻儿子！

他穿着一件半旧却干净的藏青色长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即便是最普通的衣裳，也掩盖不住那份天生的挺拔俊朗。此刻，他正低头看着她，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浑浊迷茫，反而异常清晰。

多丽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被地上的树根绊了个趔趄。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她猛地甩开李鸿轩扶住她胳膊的手，身体如同受惊的兔子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槐树树干上，震落几片枯黄的叶子。

李鸿轩的手停在半空，脸上并无被冒犯的恼怒，反而带着一种了然又无奈的神情。他看着多丽眼中的恨意与恐惧，浓眉微微蹙起。

“那天……我被鸿樱下了药。”他开口，声音低沉清晰，“她用了一种特制的迷香，混在帕子里，我不记得具体做了什么，但醒来后就知道，我对你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他的坦诚像一把钝刀，在多丽早已结痂的伤口上缓慢切割。多丽死死咬着下唇，指尖掐进了掌心。

“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多丽惊魂未定却依旧清丽的脸上，“你是来看孩子的？”

多丽的心仍在狂跳，但李鸿轩异常平静的眼神和清晰的话语，让她暂时压下了逃跑的冲动。她警惕地盯着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李鸿轩并不在意她的沉默，目光投向李家宅院，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他很好，白白胖胖，很精神。”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随即转过头，带着近乎直白的坦诚，“父亲说……那是我儿子，是我和你的儿子。”

他看着多丽眼中涌起的屈辱与愤恨，抢在她发作前问道：“既然你喜欢他，为什么要卖掉他？”

“为什么？”多丽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因为李鸿樱！因为你那个好妹妹！她要送多花去衙门——就因为多花偷了主家的夜明珠，要被流放岭南！李守业用她的命逼我！我不卖儿子，难道看着我妹妹去死吗？”

李鸿轩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听到“李鸿樱”的名字，他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戾气，“我知道了。”他不再追问，仿佛已得到了全部答案。

“多丽，”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郑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办法……把孩子还给你。”

多丽的心猛地一跳：“你父亲不会……”

“父亲？”李鸿轩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悲凉和压抑的恨，“父亲的小妾们在他耳边说了十几年，说我克死了娘亲，克死了她们没能生下的孩子，在李家，我要保命，就只能装傻，只能当个废物！”

“装傻，是为了活下去，你知道吗？”

看着李鸿轩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痛苦，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多丽心中的恨意与防备，竟奇异般地松动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碰触了一下他紧握的拳头，又缓缓上移，抚上他那头浓密却略显卷曲的黑发。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怜悯的安抚。

“也许，这不是我们的错。”这句话，是对他说，也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李鸿轩的身体骤然僵住，多丽的安抚像一道电流，击穿了他心中那堵用麻木与伪装筑起的高墙。

他一把抓住多丽停留在发间的手，手掌宽大而有力，带着灼人的温度，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包裹。

“多丽，”他的声音带着近乎虔诚的承诺，“我想为对你造成的伤害做些什么，我想在出海之前，把这件事解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乔木焦躁的呼喊：“多丽？多丽你在哪？”

李鸿轩眼神一凝，脸上的温情瞬间收敛，他显然知道来人是谁，飞快地松开多丽的手，低声道：“我先走——”随即转身，动作敏捷地消失在茂密的树丛后。

多丽还没来得及整理纷乱的心绪，乔木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视线里。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槐树下、脸上还带着恍惚的多丽，以及树丛晃动后李鸿轩消失的方向。

“刚才是谁？”乔木大步走到多丽面前，语气带着质问。

多丽回过神，避开他审视的目光：“一个过路人，问路罢了。”

“问路？”乔木显然不信，一把攥住多丽纤细的手腕，眼神变得锐利，“多丽！你是不是开始用你漂亮的脸蛋勾引男人了？”多丽手腕吃痛，用力挣脱，怒视着他：“放手！你胡说什么！”

乔木被妒火烧昏了头，追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李家的人？是不是那个傻子？”他显然一直在监视着多丽的一举一动。

“是他又怎么样？”多丽被他的蛮横激怒，索性承认，“他来这里，是想告诉我，他有办法把孩子还给我！”

“把孩子还给你？”乔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你信他？李鸿轩——一个傻子的话你也信？他老子李守业是什么人？吃人不吐骨头！李鸿轩能斗得过他爹？他肯定另有所图，说不定就是李守业派来试探你，想把你骗进去，连你一起控制——”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多丽冷冷地打断他激动的分析，语气异常坚决：“我自己会分辨真假，你管好你自己，管好你的罗美玉就够了，请回吧！”

乔木被噎得脸色铁青。看着多丽那张冰冷而美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喙的疏离，憋了一肚子的话与妒火，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怒哼。他狠狠瞪了多丽一眼，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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