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卖子（二）

一丝极其细微的笑意，在李守业眼底飞快掠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威严。他放下茶盏，示意李鸿樱不要插嘴，发出一声轻叹：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摇了摇头，“看在你一片慈心的份上，这个忙我帮了，偷窃之事不过是个小丫头被穷日子迷了心窍，王夫人那边我去说——前阵子王家商行还求我周转过银子，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多花，“至于你，从今天起闭紧嘴巴！王家的门槛再敢踏进去半步，或是让我听见半句闲言碎语，岭南的瘴气就能把你的骨头化了，明白吗？”

多花被吓得浑身一颤，拼命点头。

李守业不再看她们，对着门外沉声道：“李福！”一直静立在门外的李管家推门而入，躬身听命。

“去账房支银子给多丽姑娘。”  李守业吩咐道，随即又转向多丽，眼神带着警告，“人，我救了，银子，按月给，孩子从今天起，就是我李守业的孙子！你明白了吗？”

多丽死死咬着下唇，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明白。”

李管家动作麻利，很快取来一个沉甸甸、绣着福字的锦囊，里面是五锭崭新的一两银锞子。他走到多丽面前，双手递上锦囊，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多丽伸出颤抖的手，沉甸甸的锦囊落入掌心，那冰冷的触感和重量，仿佛不是银子，而是她亲生骨肉的重量。

李管家做了个“请”的手势，多丽扶起几乎瘫软的多花，姐妹俩互相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出这间奢华而冰冷的花厅。

身后，李员外端坐在太师椅上，重新捧起了那盏热气袅袅的茶，李鸿樱凑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逗得他嘴角又扬起半分。

李管家沉默地跟在她们身后，一直将这对失魂落魄的姐妹送到了村外通往山坳的小路上，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像两根被风一吹就会断的草。

“多丽姑娘，”  路口，李管家停下了脚步，声音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味，“路不好走，当心些，银子……收好了。”

多丽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拉着多花，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片熟悉的山坡，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小木屋的门是虚掩的，火塘里的柴火噼啪响着，映照着多宝蜷缩在床上熟睡的小脸。多米从镇上回来了，正围着火塘烤芋头，看到姐姐，脸上刚露出笑容，在看见多花狼狈的模样和姐姐脸上那死寂般的表情时，笑容瞬间僵住了。

“姐，多花，你们怎么了？小外甥呢？”多米放下手里的树枝，担忧地站起来。

多丽没有回答，她走到放置杂物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粗陶烧制的坛子，原本是打算用来腌咸菜的，此刻却空着。

她默默地蹲下身，将手中那沉重的锦囊解开，五锭闪着冰冷光泽的一两银锞子，无声地滑落进粗粝的陶坛底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多花偷了王夫人家的夜明珠，那珠子是皇上赏的，按律……明天该被捆去衙门，打三十大板，再流放岭南。”

“岭南？”多米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唰”地白了——谁不知道岭南是流放之地？瘴气、毒虫、无休止的苦役，说是流放，跟判了死刑没两样。他看着多花，眼神里一半是后怕，一半是难以置信。

“是李员外，”多丽的声音没有起伏，平静得可怕，“他愿意出面摆平这件事，条件是……”她的目光缓缓移到那个装着五锭银子的粗陶坛子上，空洞地望着里面的冰冷微光，“条件是我把孩子送给他，每月……他会给我们五两银子。”

多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看那个坛子，又看看空荡荡的婴儿床，最后目光落在多花身上。

多花感受到哥哥复杂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随即像是为了缓和这沉重的气氛，又像是急于撇清自己，小声嘟囔道：“我就说李小姐是好人，她肯定会帮我们的……”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多花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多花整个人都趔趄了一下，捂着脸颊，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多丽。

多丽的手微微颤抖着，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

“她是好人？”多丽的声音陡然拔高。

“她帮我们？多花，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她指着那个装着银子的粗陶坛子，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不是银子，是你姐姐卖儿子的血肉钱！是你外甥的一条命换来的！”

她猛地指向外面漆黑一片的荒野，声音嘶哑而绝望：“为了救你，为了保住你那颗不知天高地厚的脑袋，我把我的孩子卖了，卖给了那个傻子的爹！卖给了那个差点把你推进地狱的李家！你现在告诉我李鸿樱是好人？告诉我‘她肯定会帮我们’？”

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从多丽的眼眶中滚落。她看着捂着脸、吓得浑身发抖、眼神里充满委屈和不理解的多花，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心口痛得几乎要裂开。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你刚偷了珠子，李鸿樱就知道了，她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你要被扭送衙门的时候出现？”多丽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低低地从喉间溢出，如同受伤的孤狼。

多米吓得大气不敢出，多宝也被吵醒了，茫然地揉着眼睛。多花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最初那点侥幸和轻松荡然无存，她似乎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姐姐为了救她，究竟付出了怎样惨烈而无法挽回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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