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嘲讽

擂台之上，此刻已安坐三人。

右首是一位清瘦矍铄的老者，须发皆白，戴着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身穿古朴的深灰色素面长衫。

手里捻着一串盘得油光水亮的紫檀念珠，正是德高望重、号称“瓷海青灯”的景德镇古瓷大家钱维钧钱老。

他微微阖目养神，气定神闲。

气场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掩盖。

左首则是一位身材微胖，穿着宝蓝色万字纹锦缎马褂，满面红光的老者。

他便是江城本地收藏界的巨头、“聚珍楼”的东主李奉山李老爷。此刻他正笑呵呵地与旁边一位穿着考究米白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神色轻松。

而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坐在正中间的慕知意。

他约莫四旬年纪，面容保养得宜，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暗云纹西装三件套，领口别着一枚镶钻金丝雀胸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可鉴。

他是集珍阁的首席掌眼，更是刚从顾家高调“过档”到楚家门下的风云人物。此刻他嘴角噙着淡笑，正优雅地用小银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一盏雨前龙井，茶盏边，随意放着一个敞开的玳瑁烟盒，露出里面金箔包边的进口雪茄。

他目光扫视全场，掠过那个空位时，眼底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淡漠与不易察觉的得意，如同胜利者检视战利品前的闲适自得。

酉时三刻。

正当堂内气氛愈发躁动，不少人开始频频看向怀表时，揽月阁一层侧门通往内庭的回廊入口，人潮忽然向两侧分开些许，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

所有的私语，所有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骤然吸附过去。

风雪的气息似乎短暂地侵入了一瞬暖阁。

一道孤清绝逸的身影，无声地破开了喧哗与灯火，缓步走了进来。

林晚意来了。

她没有穿华服盛装，如很多人私下猜测她会用行头来强撑门面。

一袭墨染似的青黛色暗云纹缎面旗袍，贴身裁剪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姿线条，领口盘着一圈银灰色水貂绒毛，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颊如同冰雪雕琢。

乌黑的长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圆髻，仅斜斜地簪着一支通体洁白莹润、不带一丝花纹的和田羊脂玉梅花簪。

除了皓腕上一枚碧水盈盈的满绿翡翠镯子，浑身上下再无半点珠翠。

素净到了极致，便透出一股近乎凛冽的清寒。

与周遭的珠光宝气、繁复靡丽格格不入。

她目不斜视，一步一步，步履沉静如水，没有丝毫飘忽踌躇。

面对那身孤清的墨色，周遭投射过来的各种目光：探究的，鄙夷的，嘲弄的，怜悯的……如同实质的乱流拍打在她身上，却丝毫未能晃动她的步履分毫，反而让她的脊梁越发挺直如雪中墨竹。

她的目光平视前方，径直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甬道，目标只有一个——那张为她预留的、象征着顾氏身份但也承受着所有质询的圈椅。

无数道视线如同聚光灯般紧随着她移动，窃窃私语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又在她那冰封般的沉默中诡异地压抑下去。

就在她即将走到台前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惊讶和毫不掩饰的讥讽，骤然响起：

“哎哟！林夫人！您可算来了！可叫我们好等！还以为您要在家照顾几个没了爹的娃儿，抽不开身呢！这大冷天的，路不好走吧？”

说话的是坐在李奉山旁边的一位穿着桃红缠枝莲纹旗袍、珠光宝气的艳丽妇人。

正是江城名流圈里惯爱搬弄是非、以言语刻薄著称的王太太。

她用手绢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仿佛说了什么绝妙的趣话，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尖，直刺过来。

这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和低咳。不少人眼神闪烁，交换着看好戏的心思。

台上的慕知意，嘴角勾起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李奉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过火。

钱维钧钱老依旧半合着眼，仿佛老僧入定，只是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顿了一瞬。

无数双眼睛聚焦在林晚意脸上，期待看到她的失态。

然而。

林晚意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她甚至没有侧目看那个说话的王太太一眼。

仿佛那不过是只聒噪的苍蝇，掀不起一丝微风。

直到她走到那张孤立的圈椅前。

陈伯不知何时已悄然侍立在椅后，垂手肃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微微颤抖的眼角泄露出内心的激愤。

林晚意停下脚步。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喧嚣浮华却又暗流涌动的满堂宾客。那一瞬间，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凝固。

她没有理会任何具体的面孔，也没有聚焦于某处喧嚣。

她的眼神更像是越过众人头顶，投向了揽月阁穹顶之上那迷离变幻的璀璨灯火，带着一种近乎穿透时光的悠远。

然后。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数双或嘲或鄙的眼睛注视下，她动作从容、姿态沉稳地一掀旗袍后摆，无比坦然地坐了下去。

坐下了。

腰背挺直，颈项修长，如松如竹。

她甚至伸出素白微凉的指尖，轻轻整理了一下旗袍的下摆，动作自然舒缓，仿佛只是在家里整理衣襟。

四周骤然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紧绷到极致的沉默。

那王太太脸上的嘲笑僵住了，似乎一拳打在了空处。

“有劳诸位久候。”林晚意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如同玉石相击，穿透了短暂的寂静，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没有解释，没有反驳，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仿佛刚才的一切喧嚣与她毫不相干。

“金睛会盛举，顾氏岂能缺席？”

她微微抬眸，目光从台上三位鉴宝高手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擂台中央那位须发皆白、担任公证兼主持的古礼协会副会长吴玉亭吴老身上。

那眼神沉静如水，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可以开始了，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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