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冰冷的契约

下午两点五十分，独白咖啡馆。

林舟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像一只试图融入背景色的拟态昆虫，将自己蜷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卡座里。连续八天的饥饿与营养不良，让他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脸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身上那件从出租屋衣柜里翻出的旧外套，因为过分宽大而松垮地挂在肩上，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不敢点任何东西，哪怕腹中空空如也，胃壁正因饥饿而痉挛性地灼痛。吧台方向飘来的浓郁咖啡香气，混杂着旁边展示柜里甜腻的糕点芬芳，对他而言不啻为一种酷刑。他只能将那张写着地址的便签纸在指间反复对折、展开，直到薄薄的纸张被手心的冷汗浸润得微微发软，上面的字迹都开始变得模糊。

这是他唯一的船票，通往一个可以被定义为“活着”的未来。

独白咖啡馆的装潢是时下流行的极简工业风。粗粝的水泥灰墙壁，冰冷的黑色金属桌椅，裸露的通风管道在天花板上交错纵横，像某种钢铁巨兽的骨骼。一切都被剥离了多余的情感与温度，只剩下赤裸裸的功能性。空气中，除了咖啡的苦味，还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清冷得让人心底发寒。

这里很适合做交易，林舟麻木地想。冰冷的环境，正配得上他即将签下的那份冰冷的契约。

他听着远处咖啡机运作时低沉的嗡鸣，以及邻桌偶尔响起的刀叉轻碰瓷盘的清脆声响，感觉自己像沉在水底，外界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介质，遥远而不真切。

三点整，分秒不差。

门口的风铃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林舟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呼吸在那一瞬间被无形的手攫住，凝滞在胸腔。

一个身影逆着午后耀眼的阳光走了进来。明亮的光线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让她看起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踏入此地。午后的阳光被她的身影骤然切断，投下一片移动的阴影，不偏不倚，恰好将林舟所在的角落完全笼罩。

是她。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她的样貌，但金老那句“背景，绝对干净”的苛刻要求，让他瞬间就将这个女人与“委托人”的身份画上了等号。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长发简单地在脑后束成一束，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线条优美得如同天鹅。她的步伐很稳，细跟的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面，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像一台精准无误的节拍器，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在林舟紧绷的神经上。

女人径直朝他走来，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探寻，仿佛早已通过某种他所不知道的方式，确认了他的位置和样貌。

就在她拉开对面的椅子，准备坐下的那一瞬间，林舟眼前的世界忽然发生了一丝诡异的扭曲。

一直以来，那种若有若无笼罩着整个城市的“信息雾霾”，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奇点，以他为中心，猛地向内坍缩、加重。周遭景物的边缘开始轻微地晃动、模糊，咖啡馆的桌椅、墙壁，都像是隔着一层蒸腾的热气。而这股扭曲感最强烈的焦点，就是对面那个女人的脸。

她的五官像是隔着一层被严重干扰的信号流，整体轮廓清晰，但构成细节的“像素”却在不断地噪点化，飞快地聚散、溶解，让他根本无法看清她的具体长相。

林舟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识别为“错误代码”并试图强制删除的、源自存在本身的排斥感。他猛地眨了眨眼，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死死盯住桌面上一小块干涸的水渍。

几秒钟后，那种天旋地转的失真感才如潮水般退去，世界恢复了它原本清晰而冷酷的模样。

“林舟？”

她的声音响起，和她的气质如出一辙，清冷，平直，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是。”林舟的嗓子干哑得厉害，他用力地清了清喉咙，才让第二个音节听起来不那么狼狈。

对面的女人，苏清晏，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刚才那足以让林舟灵魂战栗的异常。她姿态端正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双终于变得清晰的眼眸，冷静地审视着他，像最精密的手术刀，正在一层层剖析着眼前的交易对象。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连自我介绍都省略了，直接从随身携带的精致皮包里，取出一块薄如纸片的柔性屏，用两根手指推到林舟面前。

屏幕上亮起幽蓝色的光，标题是醒目的黑体大字——《婚前协议》。

“条款都在上面，你看一下。”她的语气公式化得像在宣读一份产品说明书，“如果有无法接受的地方，现在可以提出来。一旦签署，即刻生效，没有反悔的余地。”

林舟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片冰凉柔滑的屏幕。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空虚感，开始逐条阅读。

协议的内容，比他想象中更加严苛，或者说，更加“纯粹”。

这根本不是一份婚前协议，而是一份关于“合法丈夫”这一身份的使用权租赁契约。

他看到第一条，关于婚姻的定义：基于双方共同需求而达成的合作关系。他看到第二条，关于财产的约定：婚姻存续期间，双方财务完全独立，互不享有对方任何财产的继承权、赠与权与知情权。

这很公平，他想，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

然后是第三条：婚姻存续期间，双方社交、生活完全独立，互不干涉对方私人生活，包括但不限于工作、交友、情感等领域。

看到这一条，林舟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牵起一抹极度自嘲的弧度。自由？不，这只是用法律条文的形式，再次确认了他在这段关系中“非人”的属性。他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名字，一个可以被她用来抵挡某些东西的盾牌。

他继续往下看。

协议第五条：除履行必要的法律义务外，严禁以任何形式向任何第三方（包括但不限于亲属、朋友、同事）主动暴露双方的婚姻关系。如因不可抗力导致关系暴露，乙方（林舟）需无条件配合甲方（苏清晏）进行一切必要的危机公关。

他是一个需要被隐藏的秘密。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协议第七条：乙方（林舟）需配合甲方（苏清晏）在特定场合扮演合法配偶角色，具体事宜由甲方至少提前二十四小时通知，乙方不得无故拒绝。

“扮演”……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最后的自尊。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角色，一个可以随时被调用、随时被雪藏的工具。

协议上的字迹开始在他眼前轻微地跳动，不是因为屏幕的刷新率，而是因为长久的饥饿带来的阵阵眩晕。他不得不闭上眼，用力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将胃里那灼烧般的空虚感强行压下去，才能重新聚焦视线。

他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她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神情淡漠，仿佛眼前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与她毫不相干的谈判。只是，她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食指，正以一种极细微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频率，轻轻敲击着桌面。

一下，两下，三下……和她走进来时的脚步声一样，精准而克制。

她也在紧张吗？还是仅仅是习惯性的动作？

林舟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回协议的最后部分——甲方义务。

甲方（苏清晏）需在协议生效后，协助乙方办理亚联邦合法身份证明，并提供固定居所与基本生活保障，标准由甲方决定。

这就是他全部的报酬。

一个身份，一个住处，以及，活下去的资格。

他看得很快，因为没什么需要思考和权衡的。这些条款对他而言，甚至算得上一种变相的保护。他本就一无所有，自然也不怕失去什么。他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不会去挑剔救生圈的颜色和材质。

“我看完了。”林舟将柔性屏推了回去，屏幕在光滑的桌面上滑出一段冰冷的轨迹。他抬起眼，直视着苏清晏的眼睛，“没有问题。”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或者说，麻木。

苏清晏似乎对他的爽快有些许意外，那双清潭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光，但旋即恢复了平静。她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次谈判的高效率。

“很好。”

她收回柔性屏，又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个人终端——一部设计极简、通体漆黑的手机。她在屏幕上快速操作了几下，指尖划过，像是在将协议最终定稿。

就在她指尖轻触，按下“确认”生成正式电子契约的那一瞬间，那块黑色的手机屏幕上，一串由乱码和无意义符号组成的数据流，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一闪而过。它出现得太过突兀，消失得又太过迅速，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仿佛只是光线变化产生的错觉。

苏清晏的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她似乎只当是寻常的系统卡顿，并未在意，随手将终端对准了林舟的方向。

“签署吧。”

一道柔和的蓝色光束从她的终端射出，投射在林舟面前的桌面上，形成一个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光的虚拟签名框。

林舟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手，在光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舟。

笔画有些不稳，却异常坚定。

随着他最后一笔落下，签名框中的字迹化作一道流光，瞬间没入契约文本的末端。契约正式生成。一份加密文件发送到了苏清晏的终端，另一份，则几乎在同一时间，发送到了林舟那部只能接打电话的廉价二手手机上，显示为一条无法直接打开的加密信息。

交易，尘埃落定。

咖啡馆里那股压抑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在契约生成的一刻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空洞、更加尴尬的疏离。他们不再是谈判的甲乙双方，而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这个认知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怪异。

苏清晏站起身，米白色的风衣下摆垂落，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陷在卡座里的林舟，像是在交代一项工作任务的最后步骤。

“明天上午九点，第三区民政局门口见。”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像是在播报天气，“带上你的全部身份文件——如果你有的话。”

那句“如果你有的话”，像一根冰冷的探针，轻轻刺探了一下。

“我没有。”林舟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我就是为此才坐在这里的。”

苏清晏的目光在他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审视与确认。她似乎在评估他这句话的真实性，以及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价值”。

最终，她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任何细节。他的过去如何，她毫不关心。她买的，就是他的“一无所有”。

“准时到。”

说完这三个字，她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米白色的风衣下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没有丝毫的犹豫与留恋。

风铃再次响起，又迅速归于沉寂，仿佛她从未出现过。那片投在林舟身上的阴影，也随着她的离开而消失，午后的阳光重新照了进来，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

林舟独自坐在卡座里，许久没有动弹。他低头，解锁自己那部屏幕上布满划痕的旧手机，点开那条无法打开的加密信息。

这就是他用“自己”换来的东西。

一阵强烈的荒谬感和更加强烈的现实感，同时席卷了他。他感到胃部又开始抽痛，但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终于，要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了。

尽管这个身份的开端，是一纸同样冰冷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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