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红色的证明
亚联邦民政局的大楼，像一块切割精准的灰色积木，沉默地矗立在城市中轴线上。它没有寻常婚姻登记处应有的喜庆装饰，只有冰冷的金属与玻璃幕墙，漠然反射着天空灰蒙蒙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电子设备过载运行时特有的臭氧气息，仿佛一台精密的过滤器，将所有浓烈的人类情感都稀释、过滤，变得淡薄如水。
林舟和苏清晏一前一后地走进去，始终间隔着三步的距离。这距离不远不近，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划在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里，如同两条被强行校准过的平行线，即便方向一致，也永无交集。
大厅里的人并不多，几对零星的伴侣散坐在等候区的模块化座椅上，表情各异。有一对年轻男女甜蜜地依偎在一起，女孩的头枕在男孩肩上，低声说着什么，男孩则温柔地笑着，指尖在女孩的手背上轻轻画着圈。另一边，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紧张地绞着手指，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身旁的男人则不耐烦地抖着腿，视线在全息屏幕和个人终端之间来回切换。
还有一对，像他们一样，面无表情，沉默地坐着，仿佛只是来银行办理一笔无关紧要的跨行转账。
全息叫号屏上的数字无声地跳动，冰蓝色的光芒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显得愈发疏离。苏清晏从自助取号机上取了号，动作流畅而高效。她没有回头，只是将那张薄薄的纸质凭条向后递出，林舟默契地伸手接过。随后，她便走到一旁靠窗的位置，垂眸看着自己的个人终端屏幕，仿佛那里正上演着比缔结婚姻更重要的事。
林舟捏着那张尚有余温的纸，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长期的饥饿感依然像幽灵般纠缠着他，坐下的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晃了一下，视野也随之短暂地发黑。他扶住冰凉的座椅扶手，缓了几秒，才将目光投向苏清晏的背影。
她站得笔直，像一株生长在雪线之上的孤傲雪松，深灰色的风衣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轮廓。她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与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仿佛她不是来融入这个流程，而是来审视它的。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终端。一条系统通知正安静地躺在屏幕上——【身份信息库临时访问权限已开启，待婚姻状态核准后，您的“未登记”身份将正式注销。】
“未登记”，一个多么委婉的词。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就像一个从未被写入代码的程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而现在，他即将通过一场交易，获得进入这个世界的入场券。代价，就是将自己与那个雪松般孤傲的女人捆绑在一起。
荒谬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甚至想自嘲地笑一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有些匮乏。
“B-073号，请到三号窗口办理。”
机械的电子合成音在大厅里回荡，毫无起伏，像一声冰冷的宣判。苏清晏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收起了终端，朝他瞥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确认他这个“道具”是否还在原地。随后，她率先走向那个亮起绿色指示灯的窗口。
林舟深吸一口气，压下腹中空空如也的虚弱感，跟了上去。
隔着一层厚重的防爆玻璃，窗口后办事员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失真，她的声音和叫号系统一样，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熟练地在虚拟光屏上调出两人的电子档案，开始进行最后的生物信息核对。
“虹膜、指纹，请按提示放置。”
冰冷的扫描光束划过眼球，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指尖按在识别区，传来一阵微弱的酥麻感，仿佛有电流钻入身体。一切都快得像一条高效运转的流水线，他们只是被加工的零件。
“根据亚联邦婚姻法第十七条，我需要向二位最后确认，”办事员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抬起，公式化地扫过他们，那眼神空洞得像两颗玻璃珠，“你们是否自愿结为夫妻？”
“是。”苏清晏的声音清冷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像敲下一行确定的代码。
轮到林舟了。他的喉咙有些干涩，那个简单的音节仿佛粘在了声带上。他能感觉到苏清晏的余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吐出了那个字。
“是。”
这个字轻飘飘的，几乎听不见回音，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在他和这个陌生的世界之间，在他和眼前这个同样陌生的女人之间，砸下了一枚无法拔除的铆钉。
办事员点点头，似乎对这种毫无情感的肯定早已习以为常。她从桌下的打印模块中取出两份纸质文件，连同一支通体漆黑的金属钢笔，从下方的凹槽里推了出来。
“签字。”
苏清晏率先拿起笔，没有片刻迟疑，在属于她的那一栏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迹和她的人一样，锋利、冷静，每一笔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仿佛不是在签名，而是在签署一份不容违背的命令。
签完，她将笔轻轻放回签字板的正中央，动作优雅而克制，仿佛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轮到林舟了。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支静静躺在桌面上的钢笔。
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那支本应静止的钢笔，毫无征兆地、以一种完全违反物理常识的姿态，从平坦光滑的桌面上向侧方平滑地滚动起来。它不是因为桌面的倾斜，也不是因为震动，那滚动流畅得诡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一种近乎戏谑的力道，轻轻推了一下。
它的速度不快，却透着一股奇异的、无法阻挡的笃定，直奔桌子的边缘而去。
窗口后的办事员正低头在系统里录入最后的信息，并未察觉这微小的异常。苏清晏的目光原本已经移向别处，此刻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视线如利剑般瞬间被拉了回来，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
在钢笔即将越过边缘、坠落地面的刹那，林舟的大脑甚至还未处理完眼前的诡异景象，他的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
那是一种超越思维的本能。
他的右臂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探出，五指精准无误地在半空中将那支下落的钢笔稳稳接住。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到几乎看不清轨迹，流畅得像是演练了千百遍的肌肉记忆。
当冰凉的金属触感真实地传递到掌心时，林舟自己都彻底愣住了。
他愕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只手，因为饥饿和虚弱，显得有些苍白瘦削，指节分明。可就在刚才，它爆发出了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速度和精准。
我……怎么会这么快？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割裂感，仿佛这具身体里，还潜藏着另一个不属于他的灵魂，一个拥有着恐怖本能的陌生人。
“谢谢。”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林舟抬起头，对上了苏清晏的视线。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但那诧异之下，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审视，像一位精密的科学家在评估一件超出预料的实验变量。那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林舟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握紧了那支钢笔，仿佛要握住那份从身体深处涌出的陌生感。他俯下身，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远不如苏清晏那般凌厉，甚至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无力，但一笔一划，都清晰地宣告着一个新身份的诞生。
文件被收回，盖上鲜红的、仿佛带着温度的印章。几分钟后，两个红色的、巴掌大小的硬壳本子被推了出来。
结婚证。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舟的个人终端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一条系统信息弹出：【公民林舟，您的身份信息已更新。欢迎您成为亚联邦的合法公民。】
持续了八天的“黑户”身份，在这份红色的证明下，终于画上了**。
走出民政局大门，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让林舟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喧嚣的城市声浪如潮水般扑面而来，悬浮车行驶的低频嗡鸣，远处商业区传来的电子广告音，行人的交谈声……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和苏清晏并肩走下台阶，依旧维持着那份心照不宣的疏离。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没有重叠。
就在这时，苏清晏的终端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好看的眉头瞬间蹙起，眼神也骤然冷了下去，像平静的湖面瞬间结了一层薄冰。
她没有立刻接听，那铃声便固执地响着，像一种无声的催逼。她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金属卡片和一张指甲盖大小的信用芯片，递到林舟面前。
“公寓钥匙，地址在背面。”她的声音恢复了交易时的冰冷，简短而高效，“顶层，唯一的住户。”
林舟接过，卡片和芯片的边缘都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刺得他指尖一缩。
“五十万信用点。”她又递出芯片，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付给金老的尾款，剩下的，是你的生活费。省着点用。”
最后那句“省着点用”，带着一丝不易察失的警告意味。
“我们的协议，即刻生效。”苏清晏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远方川流不息的车河，语气没有丝毫温度，“记住条款。我们是法律上的夫妻，生活中的陌生人。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入我的私人区域。非必要，不联系。别给我添麻烦。”
说完，她才终于转身，朝远处走了十几步，似乎要确保他听不见接下来的通话内容。那执着的铃声终于被接通。
林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在城市的喧嚣中，他依然能捕捉到她声音里那种被极力压抑的、冰冷的怒火。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简短的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所有纠缠。她挂断通讯，甚至没有再看林舟一眼，径直走向路边。一辆通体漆黑的自动驾驶悬浮车感应到她的指令，悄无声息地滑到她面前，鸥翼门向上开启。
她坐了进去，车门优雅地合拢，像一个黑色的甲壳虫，迅速汇入车河，很快便消失在林舟的视野里。
原地只剩下林舟一个人，被正午的阳光包裹着，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低头，摊开手掌，看着手里的三样东西：一张刻着地址的金属钥匙卡，一张存着一笔巨款的信用芯片，以及那本崭新的、红得有些刺眼的结婚证。
他获得了身份，获得了居所，获得了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最低资格。
可他握着这份红色的证明，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它像一块刚刚从火炉里取出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也烫得他心里一阵阵地抽痛。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也是最牢固的联系，竟是一场冰冷的交易，和一个充满了秘密与危险的女人。
未来，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他将钥匙和芯片收进口袋，唯独那本结婚证，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他站了很久，直到阳光不再那么刺眼。
然后，他收好那本红色的证明，转身，朝着与苏清晏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下沉工业区，去见金老，了结这桩交易的最后一环。
也算是……与那个挣扎求生的“黑户”林舟，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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