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两个世界的人

林舟此刻正逆着人流，从那条光鲜亮丽的中轴线，返回分割线的另一端——下沉工业区。

磁力公交车悬浮在空中轨道上，无声地滑行。车厢内，空气净化系统过滤后的空气带着一丝微甜的合成香氛，与林舟身上残留的、属于城市底层的尘土气息格格不入。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的景象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迅速衰败。

起初，是那些高达千米的摩天楼群，它们银灰色的外壳在人造太阳的光芒下熠熠生辉，如同众神的水晶花园。紧接着，建筑的高度开始急剧下降，全息广告牌的光芒从精致优雅变得斑驳而廉价，巨大的虚拟偶像笑脸在接触不良的闪烁中显得有些诡异。最终，连绵的钢铁骨架彻底取代了玻璃幕墙，裸露在外的管道上凝结着暗色的水珠，锈迹如同陈年的血污，空气中也开始弥漫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金属与酸性物质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城市的背面，是被繁华与效率彻底遗忘和抛弃的角落。公交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机械而冷漠，车门滑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劣质燃料和潮湿霉菌的气味涌了进来。林舟走下车，仿佛从一个虚假的梦境坠回了粗粝的现实。

金老的店铺依旧藏匿在迷宫般的小巷深处，像一只蛰伏在钢铁丛林中的金属蜘蛛，用废旧零件和电线编织着自己的蛛网。林舟熟门熟路地绕过几个堆满垃圾的巷口，推开那扇发出漫长**的铁门。

浓郁的机油、焊锡和臭氧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店内一如既往的昏暗，只有工作台上一盏老式台灯散发着一圈昏黄的光晕。金老佝偻着背，正透过一副高倍放大镜，用一把尖端细如发丝的精密焊枪，在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老旧芯片上进行着微雕般的修复作业。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光芒。

“回来了？”金老的声音沙哑，头也没抬，仿佛林舟的到来只是窗外吹过的一阵风。

“嗯，尾款。”林舟言简意赅。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必要的寒暄一概省略的交流方式。他抬起手腕，调出个人终端的投影界面，指尖在虚拟屏幕上轻点几下，将四十万信用点干脆利落地划了过去。

金老的工作台上，一个同样老旧的终端发出“滴”的一声清脆回响，在这片充斥着电流嘶嘶声的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放下焊枪，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他拿起自己的终端，屏幕的光芒映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球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就在他放下终端，准备说些什么的那一刻，林舟敏锐地注意到，金老的左臂隔着那件油腻的工装，猛地抽搐了一下，幅度很小，却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金老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以及林舟投来的视线。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用布满老茧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抚摸着左臂的旧伤处，语气平淡地解释道：“老毛病了，不用在意。早些年在安全局行动时，被高能粒子束擦了一下，留下的纪念。一到阴雨天，或者精神稍微紧张点，就喜欢跳一跳，提醒我还活着。”

安全局。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林舟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他一直以为金老只是个游走在城市灰色地带、精通钻营之术的情报贩子，却没想到，这副衰老而油滑的皮囊之下，还隐藏着这样一层深藏不露的、属于亚联邦暴力机器的过去。这让他对眼前这个老人的认知，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你的东西。”金老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他从一堆纠缠如内脏的废旧零件下，摸索出一个用静电袋密封好的数据存储卡，递了过来。“清北大学的入学资料、学生手册和初始学分都在里面。你的新身份已经同步到学籍系统了，开学那天直接去报到就行。”

林舟接过那张薄薄的存储卡，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这层薄薄的塑料膜下，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一张用四十万信用点和一纸婚约换来的通行证。

“小子，”金舟重新拿起焊枪，对准了那块芯片，电弧再次亮起，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他的声音在其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你用一个麻烦，换了另一个更大的麻烦，踏进了一个本不属于你的世界。记住我的话，越是光鲜亮丽的地方，阴影就越是深邃。别好奇，别多问，扮演好你的角色，活下去。”

林舟沉默着，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金老作为交易的附赠品，能给出的最真诚的忠告。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家店铺。他没有回头，身后那扇沉重的铁门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下沉工业区所有的喧嚣、气味与腐朽。

他知道，自己与这个地方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从下沉工业区到苏清晏给出的地址，几乎是纵贯了整座城市的对角线。

当林舟站在一栋名为“天穹之镜”的公寓楼下时，他才真正具体地理解了“两个世界”的含义。银灰色的流线型建筑仿佛由液态金属浇筑而成，优雅地扭转着刺入云端，看不到顶。光滑如镜的玻璃幕墙完美地反射着天空的蔚蓝与流云的洁白，让整栋建筑仿佛消融在了背景之中，既是人造的奇迹，又像是自然的一部分。

这里是城市的顶点，是权力和财富最直观的宣言。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再没有工业区的酸腐，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清冽的、类似雨后森林的植物香氛。他走进大厅，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得一干二净。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穹顶璀璨的晶体灯光，宛如星河。一台造型优雅的智能管家无声地滑行至他面前，柔和的电子眼扫描了他的虹膜，并验证了他手中那张黑色的钥匙卡信息。

“欢迎您，林舟先生。您的专属电梯已在B区等候，请跟我来。”管家的声音是经过精心合成的、最悦耳的中性声线。

电梯内部没有任何楼层按钮，只有一整块光滑如黑曜石的触控面板。当林舟将钥匙卡贴上去时，面板上幽幽地亮起一个数字“101”，随即，电梯以一种令人惊异的平稳与迅速开始攀升。轻微的超重感让他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虚弱的身体有些不适，胃里一阵翻搅。

叮。

电梯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独立的、仅通向一户的私密走廊。走廊铺着暗色的几何纹地毯，墙壁上嵌着发出柔和光线的灯带。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异常厚重的、泛着哑光金属色泽的巨大门户。

这里就是苏清晏的家。或者说，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他名义上的家。

林舟站在门前，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然后将钥匙卡贴在门旁的感应区。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高级腕表机芯运作的机械解锁声后，那扇门以一种沉稳而优雅的姿态，向内缓缓开启。

门后的世界，让林舟瞬间停止了呼吸，思维也仿佛被抽空了。

首先是空间。一种近乎野蛮的、奢侈到极点的巨大空间感。挑高至少有十米的客厅，开阔得像是一个小型广场。一整面墙壁，从天花板到地面，是完整的、没有任何拼接痕迹的巨型落地窗。窗外，是整座亚联邦最核心的城市鸟瞰图景，仿佛一幅活生生的、时刻在流动的巨画。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群、纵横交错的空中轨道上穿梭的光点、以及远处商业区流光溢彩的全息广告，都成了这间公寓的背景板。站在这里，仿佛悬浮于云端，俯瞰着脚下的人间。

然后是风格。极致的、带有强烈侵略性的冰冷极简主义。地面是无缝浇筑的抛光水泥，带着天然的、冷硬的灰色纹理。墙壁是纯粹到不含一丝杂质的白色与灰色。家具少得可怜，只有一组线条硬朗的巨大灰色模块化沙发，一张由不规则黑色岩石雕刻而成的茶几，以及一些完美嵌入墙体、看不出具体用途的智能模块。

整个空间里，找不到一丝一毫多余的装饰。没有画，没有照片，没有摆件，甚至没有一盆象征生命的绿植。

这里根本不像一个“家”。

它更像一座耗费巨资精心设计的、毫无烟火气的现代艺术馆。或者说……一座陵墓。一座用金钱、权力和顶级的审美堆砌起来的、华丽、宏伟而又空洞的陵墓。它属于苏清晏，也囚禁着苏清晏。

林舟僵硬地站在玄关，脚下的地毯柔软得不可思议，但他却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了一片不真实的云上，随时可能坠落。他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从他廉价的衣物，到他略显杂乱的呼吸，再到他无法掩饰的局促。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意中闯入神域的凡人，连存在本身都带着一种亵渎的意味。

公寓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嗡鸣。他低头，在玄关柜里看到了一双为他准备好的拖鞋——一双崭新的、同样是灰色系的极简风拖鞋，尺码不大不小，正好合适。

显然，苏清晏为他的到来做好了最基本的、也是最冷漠的准备。仅限于此。

换上拖鞋，林舟像一个迷路的幽灵，开始在巨大的空间里游荡。他的脚步很轻，生怕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宁静。客厅、与客厅相连的开放式厨房、一间独立的书房……每一个空间都固执地延续着那种冰冷、精准、拒人**里之外的风格。

厨房里的全套厨具是顶级的德国品牌，每一件都锃亮如新，仿佛从未沾染过油污。书房里有一整面墙的巨大书架，但上面摆放的书籍更像是经过计算的装饰品，每一本都按照颜色、厚度和尺寸进行了完美的排列，与其说是用来阅读的，不如说是用来填充空间的色块。

他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与主卧的门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段足以让普通人感到寂寞的距离。房间不大，但同样拥有一扇小一些的落地窗。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空荡荡的衣柜，一张书桌。所有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带着工业产品出厂时特有的、冰冷的气息。

林舟将那张装着他未来的数据卡轻轻放在书桌上，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恍惚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一齐涌了上来。他无力地坐到床边，高级的记忆棉床垫柔软得让他几乎要陷进去，但这舒适反而加剧了他的不真实感。

他拆开静电袋，拿出那张数据卡，将其插入书桌上预置的阅读器中。一道光幕投射在空气里，显示出里面的内容：他的新身份芯片信息，清北大学艺术史系的录取通知书，以及一本薄薄的、名为《清北大学新生手册》的电子文件。

他下意识地点开了那本手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校规校纪。宿舍管理条例、学分获取细则、图书馆使用规范……这些文字在他眼前跳动，却无法真正进入他的大脑。

突然，一行加粗的、用一种极为醒目的血红色印刷的标题，像一根针般攫住了他涣散的视线——

《关于严守“钟摆协议”的最高级别规定》。

“钟摆协议”？

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什么深奥的物理学条款，或者某种行为艺术的代号。林舟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连日来的奔波与精神紧张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没有力气去深究这四个字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含义，只是模糊地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古怪，便划动手指，翻过了这一页，将手册随手最小化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自己房间的落地窗前。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市中心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繁华，视野所及，是大片大片沉默的、灰色的建筑屋顶，如同无边无际的墓碑。而在视线的尽头，地平线上，那片如同城市巨大伤疤般的下沉工业区，在夕阳的余晖中化作一道模糊而压抑的剪影。

两个世界。

他现在就站在这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脚下是冰冷坚硬的、属于顶层精英的现实，眼前遥望着自己刚刚逃离的、属于底层挣扎者的幻梦。苏清晏用一纸冰冷的契约，将他从一个世界粗暴地拽进了另一个。可他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他又该如何在这里自处？

巨大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空旷、寂静，仿佛一个设计精良的巨大回音室，将他内心所有的迷茫、不安与自我怀疑，都放大了无数倍，再冷酷地反射回来。

期待中的新生活，以一种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充满剧烈冲击力的方式开始了。

而那个给了他钥匙的女人，那个他法律文件上的妻子，此刻又在哪里？

他们的未来，会像这间公寓一样，巨大、空旷，却又冰冷得毫无交集吗？

林舟不知道答案。他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迷茫，仿佛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扔进了深海中央，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华丽而冰冷的黑暗，连一丝可以抓住的浮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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