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同居协议

黄昏的最后一缕金红被城市天际线利落地切割、吞没。天穹之镜公寓的巨型落地窗外，亚联邦的夜色如同一块镶满碎钻的黑丝绒，以一种高傲的姿态铺展开来，华丽，且毫无温度。

林舟独自站在这片广阔得令人心慌的客厅里。脚下光洁如镜的地砖，清晰地倒映着窗外千万扇窗户的璀璨灯火，却让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块孤零零的浮冰上，脚下是看不见底的、冰冷的深渊。

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数小时，从白日到黑夜，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声响，只有中央空调系统送风时那几不可闻的、稳定而低沉的气流声。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座精心布置、却永远谢绝参观的现代艺术博物馆。所有物品都摆放在它们最完美、最正确的位置，冰冷，精准，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而他，是这完美构图中唯一一件格格不入的、被临时摆放进来的展品。

他试着去理解这个新环境。走到玄关旁的智能控制面板前，他尝试激活影音系统，屏幕上却弹出一行冷冰冰的小字：“权限不足”。他想打开那个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恒温酒柜，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应。这个房子接纳了他的进入，却又在每一个细节上提醒他，他不属于这里。

就在这死寂被拉伸到极限，几乎要绷断他神经的时候，门禁系统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嘀”声。紧接着，那扇仿佛银行金库般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无息地向侧方滑开。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的光走了进来。

林舟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沙发上站起，身体在一瞬间绷得像一根拉到满月的弓弦。

是苏清晏。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职业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露出修长白皙、宛如天鹅般的脖颈。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奔波后的疲惫，但那双清冷的眼眸在扫过林舟时，依旧锐利得像一把刚刚开刃的手术刀。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雪松与冬日冷空气的味道，瞬间侵入并占领了这间屋子原有的空旷。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视了数秒，空气仿佛被抽干，凝固成一块透明的晶体。苏清晏没有说“我回来了”或是任何一句象征性的寒暄，她只是将手中的一个薄薄的、质感高级的文件袋放到玄关旁的控制台上，然后换上室内拖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流畅、精准、且充满了不容置喙的疏离感。

“过来。”她开口，声音和这间公寓的恒定室温一样，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林舟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像一个即将走上审判席的囚犯。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那张足以容纳十二人、此刻却冰冷得像一座黑色祭台的巨大长桌旁。苏清晏拉开主位的椅子坐下，姿态优雅而强势，随手将那个文件袋推到桌子中央。

“这是《同居协议》。”她言简意赅，像是在宣布一项既定事实，“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

林舟拉开她正对面的椅子，坐姿僵硬得像一尊雕塑。他打开文件袋，抽出一叠用高克重纸张打印的、触感冰凉的文件。标题是黑体加粗的——《婚前财产及同居行为约束协议》。

他一页页地翻看，越看心越沉。协议的条款细致到令人发指，与其说是两个人的生活约定，不如说是一份精密仪器的操作手册，每一个字都在定义“边界”与“禁止”。

“第一部分，空间划分。”苏清晏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感，仿佛她不是在商议，而是在宣读一份最终判决，“二楼的主卧、书房、衣帽间以及东侧的卫浴，属于我的私人区域。未经我本人许可，你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入。西侧的客房是你的房间，配套的卫浴也归你独立使用。”

林舟点点头，目光落在纸上。那上面用CAD软件绘制的公寓平面图，清晰地用红色标注了“禁止区域”，用蓝色标注了“可用区域”，界限分明，如同两个互不接壤的国家。

“第二部分，公共空间使用准则。”她继续道，语速平稳，“客厅、餐厅、厨房为公共区域。为避免不必要的接触，公共区域的常规使用时间为早上七点至晚上十点。晚上十点后，请待在各自的房间，非紧急情况，禁止任何形式的走动和噪音。”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林舟消化信息的时间。

“厨房使用后，必须在十分钟内清理干净，所有物品归回原位，台面不得留有任何水渍。冰箱分为左右两区，左边归我，右边归你，食材不得混放。餐具柜里有两套餐具，银色手柄的归我，黑色手柄的归你，禁止混用。”

林舟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条款，感觉自己不是住进了一个家，而是入驻了一个高度戒备的、对洁净度和秩序有着变态要求的实验室。

“第三部分，社交与隐私。”苏清晏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我们互不干涉对方的私人生活、工作和社交。不得向任何人以任何形式透露我们的婚姻关系，不得带任何访客进入本公寓，无论对方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家人。”

她说到这里，终于抬起眼，目光穿过长桌，精准地锁定在林舟的脸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性能与稳定性。

“我希望你清楚，林舟先生，这是一场交易。”她的用词冷静而残酷，“法律上，你是我的丈夫。但仅此而已。在门外，在某些我需要的时候，你可能需要扮演某个角色。但在门内，我们是陌生人。不，是比陌生人更需要遵守界限的合租者。明白吗？”

林舟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头那股荒谬感，低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问起我们的关系呢？”

“不会有人问起，因为不会有人知道。”苏清晏的回答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极其复杂的光芒，“当然，凡事总有例外。在某些必要的时候，我需要你配合我，应付一些人。到时我会提前二十四小时通知你该做什么，说什么，你的台词和行为举止，都会有详细的说明。在那之前，你只需要安分守己，扮演好一个不存在的丈夫。”

“应付一些人？”林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这是整场对话中，她第一次流露出计划之外的不确定性。

苏清晏却没有解释的打算，她只是淡淡地说：“那是我需要处理的问题，与你无关，你只需要服从安排。作为回报，你的合法身份、清北大学的学业、以及协议上写明的每月十万信用点的生活费，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的话语像一道无形的、由逻辑和金钱砌成的高墙，将他所有的好奇和探究都严丝合缝地挡在了外面。林舟彻底明白了，在这场交易里，他没有提问的资格。他只是这个庞大计划中，一个被精心挑选出来的、背景干净到如同一张白纸的零件。

“没问题。”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拿起桌上的电子签名笔。笔尖在协议末尾的指定位置悬停了一秒，然后，他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当他写完最后一笔，那份协议的电子版便即时生效，数据加密后上传云端，不可更改。

一场漫长而压抑的谈判终于结束。

苏清晏收起协议的纸质版，放回文件袋，站起身，似乎准备立刻返回她位于二楼的“私人区域”，将这道物理上的界限贯彻到底。

就在这时，林舟的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

他穿越过来后，饥一顿饱一顿，早已给这具身体落下了病根。此刻，在长达数小时的等待和刚才那场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潜伏的病痛变本加厉地爆发了。

他下意识地弓起背，试图用这个姿势来缓解那如同被一只手攥紧的疼痛。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在短短几秒内变得苍白。他咬着牙，试图掩饰，但身体剧烈的、不受控制的反应彻底出卖了他。

苏清晏正要转身的动作停住了。

她侧过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他痛苦的脸上，好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审视，一种分析，而非关心。仿佛她正在评估一个刚刚签约的项目突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故障。

林舟以为她会说出“别给我添麻烦”之类的话，已经做好了迎接新一轮冰冷警告的准备。

然而，苏清晏只是沉默了片刻，那几秒钟的寂静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压迫感。然后，她吐出几个字：“去厨房，打开冰箱。”

她的声音依旧冷淡，像是在下达一个与她本人毫无关联的指令。

林舟愣了一下，扶着冰凉的桌沿，忍着痛，一步一步地挪向那个充满未来感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厨房。厨房里一尘不染，金属台面光可鉴人，能清晰地映出他苍白的脸。他走到那台巨大的双开门冰箱前，将手掌贴在感应区，冰箱门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混合着食物清香的冷气扑面而来。

冰箱内部的景象，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割裂与荒诞。

左边，是她的区域。里面摆满了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高档有机食材，从贴着进口标签的牛乳，到用真空包装密封的、纹理漂亮的肉类，每一样都贴着清晰的品名和保质期标签，像科学样本一样整齐排列，井然有序。

而右边，他名下的区域，则是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冰冷的白。

就在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时，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他身后响起。

“右侧储物格，第二层。”

林舟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苏清晏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依旧是那种不带感情的审视。

他僵硬地转过身，按照指令拉开右侧冰箱门上的第二个储物格。里面果然静静地躺着一盒崭新的胃药。

她……早就料到了？或者说，她连这个都调查清楚了？

林舟拿着药盒，站在原地，胃部的疼痛似乎被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所取代。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意外，苏清晏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铺直叙，像在宣读一份报告。

“你的签约前体检报告显示，有慢性胃炎史。协议期间，我不希望我的‘合作方’因为健康问题影响履约。按时吃。”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脚步轻盈而安静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林舟拿着那盒药，一时间竟忘了去倒水。

“合作方”、“履约”……她用最冰冷的商业词汇，包装了一份最精准的、人性化的关心。这份关心来得如此隐晦、如此不近人情，却又如此有效。它不带任何温度，却比任何一句温暖的问候都更让林舟感到震撼。

他倒了杯温水，吞下两片药。胃里的绞痛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缓和，但心中的微澜却刚刚泛起。

他回头望向餐厅，那里已经空无一人。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那扇属于苏清晏私人区域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代表锁定的电子音，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公寓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但这一次，林舟感觉，这片冰冷的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被规则和逻辑包裹起来的人情味。它就像这栋钢铁森林里一株不可能存在的、脆弱的苔藓，微小，却真实。

他靠在冰冷的料理台上，慢慢喝着杯中的温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遥远的星河。明天，他就要去清北大学报到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战场。而这个所谓的“家”，似乎也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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