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陌生的天花板
剧痛,是意识回归的唯一信标。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每一寸骨髓深处争先恐后地向外穿刺,撕裂神经,灼烧血肉。林舟猛地睁开眼,喉咙里却挤不出一丝成形的悲鸣,只有急促而滚烫的喘息,像一架濒临报废的风箱,徒劳地抽动着。
陌生的天花板。
灰黄的,布满了水渍干涸后留下的、如同褪色古地图般的丑陋纹路。一盏没有灯罩的白炽灯泡,用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悬在正中,蛛网在它与墙角的连接处织出了一片萧索的领地,几只干瘪的飞虫尸体点缀其间,是这片领地唯一的战利品。
这不是他的房间。
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身体的剧痛,换来了更深邃、更刺骨的寒意。他挣扎着坐起身,每一个关节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牵动了全身不知名的伤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狭窄到令人窒息的出租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气味——铁锈的腥、墙壁返潮的霉,还有劣质清洁剂试图掩盖一切却欲盖弥彰的刺鼻芬芳。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一把椅子,一个斑驳的衣柜,构成了这空间的全部。
窗外,雨点正密集地敲打着蒙尘的玻璃,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城市遥远的霓虹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光影摇曳,如同深海中无声舞动的鬼魅。
我是谁?
不,他知道自己是谁。他叫林舟,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城市社畜,昨晚还在为了一个永远也做不完的项目报告熬夜,在速溶咖啡和外卖的陪伴下,迎接又一个无趣的黎明。怎么会……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踉跄着冲向房间里唯一一面挂在衣柜门上的穿衣镜。镜子表面有一道长长的裂痕,将映出的人像一分为二。
镜子里的人,有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五官尚算清秀,但面色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血色。嘴唇干裂起皮,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抛弃般的脆弱。
这不是他,这绝对不是他!
恐慌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颤抖着抬起手,镜子里那个陌生的人也抬起手,那陌生的指节,那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地向他宣告着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穿越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炸弹,在他脑海里轰然引爆,将他残存的理智炸得粉碎。他发疯似的冲回床边,粗暴地掀开枕头,撕扯着薄薄的床垫,拉开吱嘎作响的床头柜抽屉……什么都没有。没有身份证,没有驾照,没有手机,没有任何能证明“他”是谁的东西。
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仿佛一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幽灵,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半点痕迹。
唯一的发现,是在床头柜抽屉的最深处,几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币,以及一张压在下面的字条。纸币上印着陌生的徽记和文字——亚联邦元。字条上,只有用圆珠笔潦草写下的三个字:活下去。
笔迹的末端,因用力过猛而划破了纸背。
亚联邦……一个在他的记忆中从未存在过的国度。
接下来的七天,成了林舟人生中最漫长的炼狱。
靠着那点微薄得可怜的现金,他像一只受惊的野狗,在城市的角落里苟延残喘。最初的恐慌过后,是更具毁灭性的绝望。他发现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与他原先的世界相差无几,甚至在某些领域更为发达,但与之相伴的,是严苛到令人窒息的社会管理体系。
一种被称为“个人身份码”的东西,是这个世界所有公民的通行证。从乘坐公共交通,到进入商场,甚至是在街边的自动贩售机上买一瓶水,都需要扫描那个与生俱来的、独一无二的二维码。
没有它,你就是个透明人。一个不被系统承认,因而也不被整个社会接纳的“黑户”。
第一天,他试图在后巷一家油腻的餐馆找份洗碗的零工。老板是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叼着烟,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不耐烦地摆摆手:“身份码给我登记一下,按规定要上传劳务系统的。”
林舟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只能支吾着说自己……忘了带。
老板的眼神立刻变了,从审视变成了警惕和鄙夷,像是看见了什么肮脏的垃圾。“滚滚滚!没身份的黑户也敢来我这儿找事?晦气!”他被粗暴地推搡出门,踉跄着摔在湿滑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污水。
第三天,他饿得眼冒金星,揣着身上仅剩的几张纸币,想去便利店买个最便宜的面包。可当他站在门口,看着玻璃门上“请扫码进入”的冰冷字样,看着里面的人们熟练地用手环或手机一扫即过,他感觉自己与那个明亮、温暖的世界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他是一个被遗弃在深渊之外的孤魂。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个世界一种被称为“信息雾霾”的诡异天气。
它并非真正的雾,而是一种感官层面的扭曲与污染。今天,它又来了。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蒙蒙的质感,像是老旧显示器上布满噪点的画面。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调低了色彩饱和度,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带着一种失真的回响。连空间距离感都出现了微妙的偏差,远处的建筑轮廓在视野中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融化。
置身其中,林舟总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被世界排斥的错位感。他就像一个闯入别人梦境的异物,整个梦境的法则都在自发地排挤他,试图将他这个不和谐的像素点从画面中涂抹掉。
他裹紧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外套,站在下沉工业区的入口。这里是城市的背面,是被繁华与光鲜彻底抛弃的钢铁废墟。巨大的烟囱不再冒出象征生机的白烟,只是沉默地、如墓碑般刺向灰色的天空。废弃的厂房墙壁上,涂满了光怪陆离的涂鸦,与那些闪烁着故障般光芒的廉价霓虹灯牌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末世景象。
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里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身上——金老,一个盘踞在灰色地带,能解决任何“疑难杂症”的信息贩子。这是他用最后一点钱,从一个街头混混口中换来的、唯一的线索。
根据那模糊的指引,林舟在一条阴暗潮湿、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小巷深处,找到了那家毫不起眼的店铺。没有招牌,只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用红色的油漆潦草地画着一个电路板的符号,像某种神秘的图腾。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铁锈和霉味的空气,像是要汲取最后一点勇气,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叮铃——”
门框上挂着的一串铜铃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响声,在这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里混杂着老旧电子元件过度负载后的焦糊味和一股浓郁到发苦的茶香。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货架上,堆满了各种拆解下来的电子零件、废旧芯片和叫不出名字的机械构件,像一座座微缩的钢铁坟场,埋葬着无数被时代淘汰的秘密。
一个干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堆满工具和线路板的工作台前。他佝偻着背,像一只蛰伏的螳螂,正用一把精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芯片。
“有事?”那人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个字都带着毛边。
“我……我找金老。”林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
那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只握着镊子的手稳如磐石。他缓缓转动椅子,发出“吱呀”一声**。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脸上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深刻皱纹,每一道都像是藏着一个故事。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精明,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将他浑身上下的窘迫与绝望都看了个通透。
“我就是。”金老上下打量着林舟,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了一遍。“看你这副模样,不像来淘换零件的。说吧,惹了什么麻烦?”
“我需要一个身份。”林舟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七天的折磨,让他明白了这个东西的份量。
金老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笑意:“口气倒是不小。年轻人,你知道在亚联邦,一个‘干净’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吗?那不是商品,是奢侈品。是你在系统的服务器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我没有选择。”林舟的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上,准备纵身一跃的决绝。
金老脸上的嘲讽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这笔“生意”的风险与价值。他端起手边一个紫砂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浓得发黑的茶水,右手不自觉地抬起,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左臂。那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仿佛在安抚一道看不见的、早已深入骨髓的旧伤。
“从零给你捏一个身份出来,”金老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风险高,价钱也高,高到能把你现在这条小命按在地上当了都付不起。”
他顿了顿,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语气继续道:“更别说,系统的‘清道夫’程序每三年大扫除一次,任何伪造的数据链,都会被当成垃圾扫进回收站。到时候,你还是你,一个不存在的人,而且会被永久标记,连当条野狗的机会都没了。”
林舟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连带着整个下沉工业区的信息雾霾,都仿佛变得更加浓重、粘稠,压得他喘不过气。那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正在被无情的现实一点点掐灭。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金老话锋一转,像个经验老到的渔夫,在鱼儿即将脱钩时,轻轻抖了一下鱼线。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正门走不通,不代表没法从窗户爬进去。”
林舟猛地抬起头,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金老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从抽屉里拿出一台边角磨损严重的老旧平板电脑,用指关节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林舟:“我这里,正好有个委托。一个客户,需要尽快结婚。”
“结婚?”林舟彻底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偷渡、伪造、甚至更黑暗的交易,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荒诞的方向。
“对,结婚。”金老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如同狐狸般的光芒,“找个家世清白的合法公民,通过婚姻关系,把你的信息正大光明地挂靠到她的户籍下。然后我再动用一些人脉,帮你把全套的身份证明跑下来。这是目前唯一安全、合法,而且一劳永逸的法子。”
林舟的大脑在宕机片刻后,开始疯狂运转。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抓住了其中最不合逻辑的关键点:“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找一个来路不明、一无所有的人结婚?”
“这正是这桩买卖最有趣的地方。”金老笑了,露出被浓茶染得泛黄的牙齿,“我的委托人,也就是你未来的‘妻子’,对结婚对象只有一个要求——”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个宣布最终谜底的魔术师,一字一句地说道:“背景,绝对干净。干净到……没有任何社会关联。”
林舟瞬间明白了。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思绪。
对于那个神秘的委托人而言,他这个不存在于任何数据库、没有任何亲缘、朋友、社会关系的“黑户”,恰恰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人。他的不存在,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核心的价值。
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各取所需的、无比荒唐的交易。
他用自己这个人,去换取一个存在的资格。
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想要转身就走。他林舟,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自己骄傲的现代人,何曾想过有一天会沦落到需要出卖自己,去换取一个最基本的生存权利?他想起了穿越前那个虽不富裕但安稳的家,想起了父母的唠叨,想起了朋友间的插科打诨……那些平凡到让他厌烦的日常,此刻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堂。
可然后呢?转身离开,回到那间发霉的出租屋,在信息雾霾中迷失方向,在饥饿和绝望中,像一条真正的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某个角落?
那个字条上的三个字,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活下去。
多么简单,又多么沉重的三个字。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清醒。
“她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不需要知道。”金老摇了摇头,将平板收了回去,“你只需要知道,她能解决你的问题。而你,能解决她的问题。交易一旦达成,你们就是法律上的夫妻,但生活上……最好当彼此是空气。”
空气……
林舟咀嚼着这个冰冷的词,心中五味杂陈。迷茫、恐慌、屈辱、不甘……所有翻腾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决绝。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尊严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我答应。”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仿佛被抽离了灵魂,只剩下一具为了“活下去”这个目标而行动的躯壳。
金老对这个答案似乎毫不意外,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在平板上迅速操作了几下,然后撕下一张便签,在上面写下一个地址和时间,推到林舟面前。
“明天下午三点,城南的‘独白咖啡馆’,会有人和你接洽。穿得体面点,别像只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流浪猫。”
林舟拿起那张便签,纸张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像一份等待签署的判决书。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再次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外面的信息雾霾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压抑了。或许是因为,在这片模糊而排斥他的世界里,他终于抓住了一根能让他锚定于此的、尽管同样冰冷而脆弱的线。
一根名为“婚姻”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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