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命运的课堂

教三楼，阶梯教室301。

这是一座足以容纳近两百人的扇形大教室，此刻已是座无虚席。九月初的阳光带着一丝残夏的慵懒，穿过一尘不染的高大玻璃窗，在深棕色的木质课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旧书页的清香，以及新生们那份混杂着兴奋、好奇与紧张的，几乎快要压抑不住的嗡嗡低语。

“舟哥，我敬你是条汉子，开学第一课就敢来挑战地狱难度的《艺术史导论》。”陈阳用胳膊肘捅了捅林舟，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敬畏，“别怪兄弟没提醒你，这门课在咱们清北的江湖地位，那是用一届届学长学姐的尸骨堆起来的。挂科率常年稳居全校前三，人送外号‘学分火葬场’。”

林舟没有回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桌冰凉光滑的边缘，那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锚定。他的视线死死锁在空无一人的讲台上，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已经预先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昨夜，他从“天穹之镜”那座冰冷的空中宫殿回到宿舍后，一夜未眠。

那个违反了基本物理常识、在书桌上自行平移的钢笔，与书房内那个被台灯光晕勾勒出的、专注到近乎冷酷的背影，在他脑海里反复交叠、冲撞，最终熔铸成一个让他心脏骤停的恐怖猜测。

“灭绝师太”……苏教授……苏清晏。

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荒唐到极点的巧合。亚联邦人口以百亿计，姓苏的学者教授没有十万也有八千，或许，真的只是同名同姓。他像个溺水者一样，死死抱着这最后一根脆弱不堪的稻草，试图在灭顶的恐慌中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的可能。

“没用的。”坐在他另一侧的赵凡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冷不丁地开口。他面前的便携式光幕上，正飞速滚动着一串串普通人完全无法理解的数据流，光芒映在他冷静的镜片上，闪烁着非人的光泽。“我刚绕过了三层防火墙，查了教务系统后台的归档数据库。”

赵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过去五年，《艺术史导论》这门课的主讲人信息只有一个——苏清晏。艺术史系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无任何变更记录。”

陈阳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终、终身教授？我的天，她才多大年纪啊？”

“年龄信息被设定为最高级别加密，无法查看。但她的学术履历……”赵凡滑动光幕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一向古井无波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二十二岁，以最高荣誉于亚联邦第一科学院取得博士学位。二十五岁，因其提出的‘古典艺术的结构性熵增’理论，被清北大学破格晋升为终身教授，是本校建校三百年来最年轻的一位。她名下有三项颠覆了古典艺术史研究范式的核心理论，每一项都足以让一个普通学者名留青史。校内论坛上有人称她为‘行走的研究范本’，或者……‘没有感情的学术机器’。”

赵凡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精准而无情地，将林舟心中那根名为“侥幸”的稻草，敲击得粉身碎骨。

林舟的思绪瞬间被拽回了过去十天的种种片段。

民政局里，那个女人冷漠疏离的眼神；“天穹之镜”里，她递过胃药时那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情感的口吻；还有那份条款细致到令人发指、几乎将人类所有感知行为都量化为违约风险的《同居行为约束协议》。

一个行事如此周密、理智到近乎冷酷、掌控欲如此强烈的女人，会允许自己的“契约丈夫”这种堪称定时炸弹的存在，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课堂上，成为自己完美无瑕的学术生涯中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风险吗？

绝无可能。

所以，昨晚那通来自教务处的、声称是“系统数据校对错误”的选课调剂通知，真的是一次偶然事件吗？还是……

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她庞大计划中，一枚被精确计算、放置到棋盘特定位置的棋子？

林舟不敢再想下去，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被紧张感拧紧的抽痛。

“叮铃铃——”

上课的电铃声清脆地响起，像一道无声的命令，瞬间斩断了教室里所有的嘈杂。近两百名学生的喧闹在零点一秒内蒸发，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教室唯一的入口。

门，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林舟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四肢百骸一片冰冷。

进来的并非传说中不修边幅、表情刻板的中年女教授，而是一个身形高挑、气质清冷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剪裁极简的纯白丝质衬衫，搭配一条垂坠感极佳的黑色阔腿长裤，黑白分明，利落得像一道锋利的分割线。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素雅的木簪在脑后松松地挽成一个发髻，露出一截修长白皙、宛如天鹅般的脖颈。

她没有携带任何纸质教案或书籍，左手只托着一个银灰色的超薄数据板。她踩着一双几乎听不到声音的黑色平底鞋，步履沉稳地走向讲台，每一步的间距、速度都像是用尺子精确测量过，稳定得毫无人类应有的节律波动。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仿佛每一个姿态都经过了最优化编程。

阳光恰好从她身侧的高窗洒落，为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却奇异地无法温暖她分毫。那光芒仿佛被她自身散发的无形气场所排斥，只是徒劳地照亮了她那张清冷得如同阿尔卑斯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雕琢而成的脸。

就是她。

苏清晏。

林舟的大脑“嗡”的一声，被海啸般的冲击彻底清空。周围同学们压抑的惊叹，陈阳在旁边震惊到失语的低呼“我靠，这颜值……但这气场也太冷了吧”，他全都听不见了。他的整个世界，被压缩成一个只有讲台方寸大小的舞台，而舞台中央，只剩下那个让他遍体生寒的身影。

她和在公寓里穿着宽松居家服的样子截然不同。此刻的她，褪去了所有属于“家”的生活气息，像一柄被精心擦拭后悍然出鞘的古剑，锋芒毕露，每一寸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学术威严与绝对的距离感。

苏清晏将数据板轻轻放在讲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优雅地转过身，从讲台的凹槽里拿起一支全新的白色粉笔，在巨大的、占据了整面墙的黑色板书墙上，写下了四个字。

《艺术史导论》。

她的字迹，清隽、锐利，带着一种内敛的、斩钉截铁的力道。每一个笔画的起承转合都像是经过最精密的计算，完美得不像人类的手写体，而更像是某种顶级的、融合了风骨与法度的印刷字体模板。

林舟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这熟悉的字迹，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瞬间撬开了他记忆的闸门。思绪被一股巨力狠狠拽回了那个冰冷空旷的“天穹之镜”公寓。

冰箱门上，那张淡黄色的便利贴。

上面写着：“胃药在橱柜顶层，按时服用。勿因个人健康问题影响协议履行。”

一模一样。

每一个字的笔锋，每一个转折的力道，都与此刻讲台上的板书完美重叠。那份他曾经以为是巧合、甚至还带有一丝荒谬“关心”的便利贴，此刻化作一道无法辩驳的铁证，与讲台上的四个大字交织在一起，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名为“幻想”的残骸。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健康状况，甚至……林舟不敢深想，甚至连他会被“意外”调剂到她的课堂，都极有可能在她的计算之内。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椎疯狂上窜，直冲天灵盖。林舟只觉得手脚冰凉，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以为自己是棋手，至少是合作者，却在这一刻才惊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身在棋盘上而不自知的棋子。

苏清晏写完字，转过身来，目光平淡地扫过台下近两百张或紧张、或好奇、或惊艳的年轻面孔。她的视线没有任何具体的焦点，仿佛在审视一片没有生命的、等待被归类的标本。

“我叫苏清晏，这门课的授课老师。”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冷、平直，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像一段被AI合成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音频，“我的课堂有三个规矩。”

“第一，不准迟到。上课铃响后，教室门会自动锁闭，迟到者，本学期本门课程考勤记为零。”

“第二，所有作业、论文，必须独立完成。我的系统会交叉比对亚联邦所有学术数据库，任何形式的抄袭、引用不当，一经发现，本门课程直接记为零分，并上报学术诚信委员会。”

“第三，课堂上，我提问，你回答。不要对我说‘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那双一直平淡如水的眼眸骤然变得锐利了几分，像两束聚焦的寒光，扫过全场：“清北大学不培养废物。如果你的大脑只是为了让你的身高看起来更协调一些，我建议你现在就站起来，离开这间教室，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全场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那股无形的低气压，此刻化为了实质性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现在，点名。”她波澜不惊地宣布，拿起讲台上的数据板，垂下了眼帘。

教室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气质卓然的男生微微抬起了头。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灰色休闲西装，与周围穿着T恤卫衣的学生们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从苏清晏进门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她。他叫江澈，艺术学院院长的儿子，也是苏清晏众多公开追求者中，家世与能力最为出众的一个。此刻，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讲台上那个散发着禁欲气息的女人，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苏清晏开始用她那毫无波澜的语调，一个一个念出陌生的名字。

“丁伟。”

“到。”

“方晓月。”

“到。”

……

每一个被念出的名字，都像是在为林舟的审判进行倒计时。他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那声音大得他甚至担心身边的陈阳都能听见。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绑在断头台上的囚犯，而那个即将拉下闸刀的行刑官，就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

这算什么？命运开的一个恶劣到极点的玩笑吗？

他穿越而来，为了一个赖以生存的身份，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闪婚。结果，这个女人摇身一变，成了他的授课教授，一个以“灭绝师太”之名响彻校园、手握他学分生杀大权的绝对权威。

“……李思琪。”

“到。”

名字越来越近了。林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绷紧，进入了一种战斗前的应激状态。

终于，那个冰冷的声音，念出了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一颤的名字。

“林舟。”

就在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苏清晏那在数据板光幕上匀速滑动的食指，有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那停顿极其短暂，或许不到零点一秒，快得如同视觉残留的幻觉。

然而，后排的江澈，那双一直紧盯着她的、猎人般的眼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异常。他的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好奇。

林舟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僵硬地举起了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到。”

声音出口的刹那，苏清晏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像两道被精确校准过的激光，瞬间越过数十排课桌的阻隔，穿透了空气中浮动的光尘，不偏不倚地，死死钉在了林舟的脸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冰冷，锐利，像一把刚刚从消毒柜里取出的手术刀，闪着无机质的寒光，仿佛要将他从皮肤到骨骼，从思想到灵魂，一层一层地剖开，探查得一清二楚。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温度，没有半分的熟悉，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祇般的审视，和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刺骨的警告。

那眼神在说：安分点。

那眼神在说：记住你的身份，学生。

那眼神在说：如果你敢越界一步，我会亲手毁了你，连同我们之间那份可笑的契约。

林舟浑身一僵，如坠冰窟。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惊慌失措，都在这一瞥之下被彻底洞穿，无所遁形。

他与她对视着，在这座坐满了近两百名无知学生的课堂上，进行着一场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无声的交锋与宣判。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绝对的理智、压倒性的掌控力，以及……一丝深藏在冰层之下的、不容触碰的危险。

这一刻，他终于无比清晰地明白，他所以为的“契约”，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他不是找了个“合作方”，而是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名为“命运”的课堂。

而他，是这个课堂上，唯一一个没有资格逃课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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