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钟摆协议

下课的铃声像一道赦令，尖锐地划破凝滞的空气，将林舟从冰冷的座椅上弹射起来。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和终端，手指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好几次都抓不稳光滑的封皮。他不敢再看讲台一眼，甚至不敢用余光去瞥那个方向。

那个女人，苏清晏，他的契约妻子，此刻正站在黑板前，从容地整理着教案。她身上的白色西装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目光清冽得如同一柄刚刚消毒过的手术刀。这个认知，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演变成了某种更深邃的恐惧。它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缓慢而残忍地刺入他每一寸神经末梢，让他从骨髓里泛出寒意。

“舟哥，回魂了！走啊，去大礼堂占座了！开学典礼，晚了连个角落都捞不着！”陈阳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他那只充满热量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林舟的肩膀上。

林舟浑身一个激灵，像是被电流击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旁边躲开。那个动作幅度之大，连神经大条的陈阳都愣住了，举在半空中的手显得有些尴尬：“你……你没事吧？”

“我……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去。”林舟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胡乱地把最后一本书塞进背包，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像一个被揭穿了伪装的间谍，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审判现场。

他能感觉到背后，陈阳和赵凡那两道充满困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黏在他身上。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在讲台上，苏清晏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正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眼神里或许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嘲弄。

他挤出拥挤的教室后门，汇入喧闹的走廊人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每一步都加深着那份被愚弄的屈辱感。他以为自己是来合作的棋手，一个平等的交易伙伴，却在开局的第一步就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被精准放置在棋盘上的棋子。

那份莫名其妙的选课调剂单不是系统错误，是人为的安排。那张留在公寓餐桌上、写着“按时吃药”的便利贴不是冰山下的温情，是监视与控制。她知道他是谁，知道他会成为她的学生，她从一开始就掌控着全局。而他，像个傻子一样，还在为她那一点点施舍的“善意”而揣测、动容。

他逃离了阶梯教室，却发现自己根本逃不出这张由清北大学织成的无形之网。开学典礼在下午举行，所有新生必须参加。这几个小时的空隙，成了他备受煎熬的刑期。

林舟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古朴的校园里穿行。红砖砌成的教学楼，爬满了常青藤，散发着历史的沉静气息。宽阔的林荫道上，穿着崭新校服的新生们三五成群，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兴奋。他们的笑声、他们讨论着社团和课程的激昂语调，都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与林舟格格不入。他越是看到这些鲜活的生命力，就越是感到自身的孤立与虚假。

他是一个伪造品，一个靠着一纸契约混进这座神圣殿堂的冒牌货。

最终，他走到一片人工湖边，找了条无人的长椅坐下。湖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那种熟悉的“信息雾霾”今天似乎格外浓郁，让整个世界的色彩都降低了饱和度，透着一股压抑的质感。他看着湖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第一次对自己穿越至此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为了活着，他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没想到这根稻草的另一端，系着绞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最终，他还是站起身，汇入前往大礼堂的人流。那是一座宏伟的穹顶建筑，风格庄重典雅，像是一座为真理加冕的圣殿。

礼堂内部空间巨大，足以容纳数千人。光线从两侧狭长而巨大的彩色玻璃窗透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柱，带着一种庄严的、不容侵犯的圣洁感。林舟逆着寻找前排座位的人流，径直走向最后方，找了个最偏僻、最阴暗的角落坐下，将自己整个身体都缩进座椅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投向了灯火通明的**台。

在第一排正中的教职工席位上，他轻易地就找到了苏清晏。

她换下了课堂上那身利落得有些刻板的白色西装，穿上了一件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长裙。柔软的布料贴合着她纤细的腰身，长发用一支素雅的发簪松松地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侧脸的线条在**台柔和的顶光下，褪去了几分课堂上的凌厉，显得清冷而高雅，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白玉雕像。她正与身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低声交谈，神情淡然，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礼节性的、极浅的微笑。

那一瞬间，林舟感到一阵强烈的割裂感。课堂上的“灭绝师太”，公寓里的“冰山房东”，与此刻**台上的“优雅学者”，三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在她身上完美地重叠，却又泾渭分明。

他们之间，隔着数百个兴奋或茫然的新生，隔着数十米的物理距离，更隔着一道名为“师生”的、深不见底的鸿沟。他像个躲在暗处的老鼠，而她，是高居云端的神祇。

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校领导冗长乏味的致辞像催眠曲，让本就心力交瘁的林舟昏昏欲睡，意识在混乱的思绪和现实的嗡鸣声中沉浮，直到一个名字将他彻底惊醒。

“下面，有请我们艺术学院的王德峰院长，为新生致辞。”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但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上了讲台。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全场时，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他就是陈阳口中那个“老古板”，艺术学院的掌舵人，也是江澈的父亲。

王德峰没有说太多客套的开场白，他只是扶了扶麦克风，用一种沉稳得近乎严厉的声音，清晰地送入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欢迎各位来到清北。在这里，你们将获得亚联邦最顶级的教育资源，但同时，你们也必须遵守清北最严格的校规。其他的细则，你们的辅导员会说明，今天，我只强调其中一条，也是最不容触犯的一条——《钟摆协议》。”

“钟摆协议”四个字一出，礼堂内原本有些浮躁的气氛瞬间凝固，仿佛空气被抽走了一半。林舟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人攥了一把。他清晰地记起，金老给他的资料里，这个词条被红色的高亮符号醒目地标注着。他也记起了陈阳的八卦——苏清晏，正是这项协议最坚定的捍卫者。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荷尔蒙旺盛，精力充沛。”王德峰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语气里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冷漠与洞察，“你们容易被才华吸引，被权力迷惑，被一些虚无缥缈的光环冲昏头脑。但我要用最明确的语言告诉你们，在清北，师生关系是绝对的禁区，是一条高压电网。”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钟摆，悬在我们的头顶。你们可以欣赏它，敬畏它，但一旦有人试图越过那条不可逾越的中心界线，摆锤落下，砸碎的，将是你们两个人的未来，毫无例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就在去年，我们学院一位极有前途的青年讲师，博士毕业留校，手握两个国家级项目，所有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量。而他的一个研究生，也是那一届最有灵气的学生，拿遍了所有能拿的奖学金。他们自以为聪明，以为自己的秘密可以瞒天过海。”

王德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结果呢？”

整个礼堂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所有人都被这故事吸引了。坐在林舟前排的一个男生甚至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结果就是，一封匿名举报信，附上了他们秘密交往的全部证据。校董会连夜开会，第二天清晨，处理结果就张贴在了公告栏上。那位讲师，开除教职，他所有的学术成果，包括他赖以成名的博士论文，全部作废。他的学术档案上被永久标注‘严重违反师德’。这意味着，亚联邦所有的高等院校、科研机构，甚至大部分头部企业，都将他永久列入黑名单。”

“而那个学生，”王德峰的声音没有丝毫怜悯，“被勒令退学，已获得的学分清零，学位取消。他们以为只要熬到毕业，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天真！没有任何一家体面的公司，会录用一个履历上有如此污点的人。他们的个人信用评级，也因此被下调至最低档。”

“他们面对的，不是简单的处分，而是彻底的‘社会性死亡’！”

“社会性死亡”这五个字，像五记攻城锤，狠狠地砸在林舟的心口。他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胸腔里像是被灌满了铅，沉重得让他无法喘息。他下意识地猛然抬头，再次望向**台上的苏清晏。

她依旧端坐在那里，脊背挺直，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王德峰口中那个悲惨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乏味的教学案例。她的冷静，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残酷。

可林舟知道，这与他们息息相关。他和她，不仅仅是师生，还是被亚联邦法律承认的合法夫妻。他们手中那本红色的、象征着结合的结婚证，此刻在他想象中，变成了一枚倒计时的、威力无穷的炸弹。一旦引爆，足以将他们两人，连同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炸得粉身碎骨，连灰烬都不会剩下。

“所以，不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王德峰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礼堂的穹顶下回荡，“不要以为你们的秘密无人知晓。在清北，没有秘密！钟摆协议是铁律，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敢触碰，谁就得承受代价！这是为了保护学生，也是为了维护学术的纯粹！记住我的话！”

就在王德峰用尽全力说出“铁律”这两个字时，林舟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悸。那是一种源于生理，却又超越生理的恐慌。他猛地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那灰蒙蒙的“信息雾霾”已经变得如同实质，像一团翻滚着、充满恶意的灰色浓汤，几乎要将整座礼堂吞噬。

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这股压力让他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作响。它似乎在为王德峰的话语做注脚，用一种超越人类意志的、蛮横的方式，疯狂地“强调”着这个规则的正确性与绝对性。

那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在用一种林舟无法理解的语言告诉他：你和苏清晏的关系，不仅仅是违反了校规，更是一种本质上的、不被这个世界所容许的“错误”。

林舟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冰冷刺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苏清晏的这场交易，从一开始就是个足以毁灭一切的、彻头彻尾的错误。

他以为自己只是找个庇护所，换取一个合法的身份。却没想到，自己一头撞进了一座设计最精密、看守最森严的断头台。

而苏清晏，那个亲手把他引进来的人，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身为协议最坚定的捍卫者，却又亲手缔造了最严重的违规事实。她明知这一切，为什么还要选择他这个“学生”？她的计划里，到底藏着怎样疯狂的目的？

典礼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学生们陆续起身离场，脸上混杂着被训诫后的凝重和对新生活的兴奋，他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声音重新填满了巨大的空间。

只有林舟，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僵硬地坐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

周围的喧嚣与他格格不入。他看着远处那个米白色的身影，随着教职工的人群，优雅而疏离地走向侧门，自始至终没有向他这个方向看一眼。她高贵、冷静，仿佛来自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过他的脚踝，淹没他的膝盖，最终缓缓没过头顶，将他拖入窒息的深渊。

不，不能这样。

海水是冰冷的，但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海底，一丝不甘像缺氧的火苗，顽固地跳动着。死？他已经死过一次了。被当成棋子，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然后因为一个自己毫不知情的规则，被悄无声息地抹杀？

他不接受。

王德峰那番话，那根淬了冰的钢针，刺穿了他的神经，也刺醒了他潜藏在最深处的凶性。那是他在下沉工业区为了一个面包而挣扎时、是在面对金老深不可测的眼神时，支撑着他活下来的东西——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命运不公的愤怒。

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再当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他必须知道真相，必须和那个女人，那个将他拖入这潭浑水的始作俑者，谈清楚。

林舟猛地站起身，攥紧了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拳头。他没有走向宿舍区，而是逆着涌向食堂和活动中心的人流，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因长时间的僵坐而有些沉重，却异常坚定。

今晚，他必须回到那个名为“天穹之镜”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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