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深夜摊牌
林舟没有开主灯,只在客厅的角落里留了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被那些昂贵而极简的家具切割成无数道锐利的阴影,投射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张精心编织、无处可逃的蛛网。
他坐在那张价值不菲的黑色皮质沙发上,身体却无法汲取丝毫柔软与放松。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肌肉紧绷,像一尊在神殿中等待最终审判的石像。从离开清北大学那座宏伟的礼堂,逆着散场时欢欣鼓舞的人流回到这里,他已经等了超过三个小时。
胃里那股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生的绞痛,被两片胃药强行压制了下去,但那股灼烧般的余烬依然顺着食道,一路蔓延到干涩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铁锈味。
开学典礼上,艺术学院院长王德峰那番关于“钟摆协议”的讲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钢针,一根根扎进他的中枢神经,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社会性死亡。
这个词汇在亚联邦的秩序下,拥有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分量。而他,一个刚刚摆脱“黑户”身份、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穿越者,他赖以为生的合法身份,他尚不存在的未来,全都维系于一份荒唐的、足以将他彻底碾碎成齑粉的婚姻契约之上。
他被骗了。彻头彻尾。
从他踏入那家“独白咖啡馆”开始,他就掉进了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无比精密的陷阱。苏清晏,那个在交易时冷静得像个人工智能的女人,那个在民政局里惜字如金的契约妻子,那个在课堂上高高在上、眼神能将人冻结的“灭绝师太”,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一切。
她知道他是清北的学生,她知道“钟摆协议”是悬在所有师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更知道这份婚姻一旦暴露,等待他们的将是何等万劫不复的深渊。
愤怒像一场地下蔓延的野火,终于烧穿了恐惧的冻土,熊熊燃烧起来。林舟攥紧了拳头,修剪平整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不能再像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被动地等待那根名为命运的丝线被无情剪断。他要一个答案,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咔哒。”
门锁传来一声轻微的电子解锁音,在这死寂的客厅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林舟的身体瞬间绷紧到极致,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磨砺了千百次的刀锋,精准地射向玄关的方向。
苏清晏走了进来。她似乎有些疲惫,脱下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米色风衣时,动作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当她的视线扫过客厅,捕捉到阴影里那个沉默的人影时,动作明显地顿了一下。她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随即被那层惯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所覆盖。
“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清冽,像冬日山涧里流淌的溪水,带着一丝被侵扰领地的不悦,“我记得我们的协议里写得很清楚,这里只是你的法定住址,非必要情况……”
“苏教授。”
林舟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他刻意加重了“教授”这两个字的发音,每一个音节都拖得很长,充满了尖锐的、毫不掩饰的嘲讽,像是在宣读一份迟来的判决书。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结晶,然后碎裂成无数看不见的冰棱。
苏清晏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将风衣挂在玄关的衣架上,换上柔软的居家拖鞋,每一个动作依旧保持着她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与从容,仿佛根本没有听出他话语里满溢的挑衅。她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整个过程,没有再看林舟一眼。
那是一种无声的、居高临下的蔑视。
“在公寓里,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她背对着他,声音平静无波,似乎想重新夺回对话的主导权。
林舟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笑,笑声在空旷得过分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叫哪个名字?苏清晏?还是我们那张见不得光的结婚证上,与我并列的那个名字?”
苏清晏端着水杯的动作,终于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这一次,她终于正视着沙发上的林舟。落地灯的光线从侧面照亮她半张轮廓分明的脸,另一半则深深地隐没在阴影里,让她那张本就清冷的脸庞更添了几分莫测的危险气息。
“看来,你都知道了。”她说的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她的目光扫过林舟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平静得可怕。
“是啊,我都知道了。”林舟从沙发上站起身,一步步向她走去。大理石地面冰冷坚硬,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即将崩裂的薄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清北大学艺术史教授,‘钟摆协议’最坚定的捍卫者之一。苏教授,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能要我命的惊喜。”
他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一个微妙的、充满压迫感的距离。那双在绝望中燃起两簇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洞穿:“开学典礼,王德峰院长的讲话,你也在场吧?‘社会性死亡’,这个词从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时候,你听着是不是觉得特别讽刺?特别有成就感?”
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压抑了一整天的屈辱、恐慌与愤怒在此刻彻底决堤:“你到底想干什么?费尽心机把我弄进清北,大费周章地把我调剂到你的课堂上,然后让我签下这份足以毁掉我们两个人的结婚证!你这是在玩火,还是觉得我林舟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可以让你当成对抗什么东西的、用完就扔的玩具?!”
面对他狂风暴雨般的质问,苏清晏却异常地冷静。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那些愤怒的词句像冰雹一样砸在自己身上。直到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地喘息,胸口起伏不定,她才缓缓地、清晰地开口。
“跟我来书房。”
她没有解释,没有争辩,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说完,她便端着水杯,转身走向了客厅旁边的书房。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仿佛他依旧是那个在课堂上必须无条件听从她指令的学生。
林舟的胸口剧烈起伏,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他想怒吼,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个粉碎。但看着她走进书房的、那个冷静到冷酷的背影,他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那股暴虐的冲动,攥紧拳头,跟了进去。
他知道,今晚的摊牌,真正的战场,在那里。
书房的装修风格与外面如出一辙,冰冷、克制、理性。一整面墙的巨大书柜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类典籍和文献,散发着知识与墨香混合的、令人敬畏的气息。苏清晏没有开主灯,只是启动了办公桌上的拟景屏幕。一片柔和的、模拟着薄暮时分天光的光线瞬间照亮了这片小小的空间,驱散了黑暗,却带来了另一种无形的压抑。
她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的皮质座椅上,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从容。在书桌、书柜和柔和光线的环绕下,她又变回了那个掌控一切的苏教授。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淡。
林舟没有坐。他像一头被引入陷阱的野兽,固执地站在那里,用充满敌意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拟景屏幕发出的微弱电流声成了唯一的声响。
终于,苏清晏打破了僵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直视着林舟,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你的入学资格……和专业调剂,都不是意外。”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像一个高明的棋手,落下关键一子后,便好整以暇地观察对手的反应。
林舟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所占据。虽然早已猜到,但亲耳听到她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承认,那股被精心算计、被当成傻子一样玩弄的屈辱感,还是让他几欲发狂。
“为什么?”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生了锈。
苏清晏的目光垂下,落在桌面上那片虚拟的光晕上,语气里第一次透出一丝林舟从未听过的、深藏的无奈。“因为我需要一个‘丈夫’。一个绝对安全的、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后续麻烦的丈夫。”
她抬起眼,重新直视着林舟,这一次,她的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夹杂着一种深沉到化不开的厌倦与疲惫。
“我需要躲避一场联姻。”她缓缓说道,终于揭开了那个被她刻意隐藏的秘密,“我的家族,想让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对他们而言,那是一场强强联合的利益交换;对我而言,那是一座会活埋我的坟墓。我抗争过,用尽了所有理性的、非理性的方法,但没有用。所以,我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一个能让他们彻底死心的挡箭牌。”
“于是,你就想到了结婚?”林舟的声音里充满了冷笑,但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却因为“坟墓”这个词而微微软化了一下。
“对。”苏清晏坦然点头,“一个已婚的身份,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挡箭牌。但我不能随便找个人,亚联邦的上流社会圈子就那么大,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带来新的麻烦。我需要一个……背景绝对干净、没有家族势力、社会关系简单到如同一张白纸、容易控制,并且在事成之后,可以悄无声息地、轻松摆脱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林舟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不加掩饰的冷静:“你,就是最完美的人选。一个来历不明的‘黑户’,对亚联邦的规则一无所知,像一只无头苍蝇,急需一个身份活下去。把你变成一个受我资助的学生,给你一份体面的未来,再给你一笔足够优渥的生活费。对你而言,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你得到了生存的权利。对我而言,我得到了我需要的‘已婚’身份,以及一个绝对听话的‘丈夫’。”
“而你‘学生’这个身份,”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浓重的自嘲,“恰恰是我整个计划里,最保险的一环。谁能想到,一个在公开场合多次强调‘钟摆协议’重要性的教授,会疯狂到和自己的学生结婚?这是最危险的地方,也因此,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完美的、灯下黑的悖论。”
林舟终于明白了她整个疯狂而精密的计划。她把他当成了一件工具,一件用来对抗家族命运的、用后即弃的、完美的工具。他的愤怒、他的恐惧、他的挣扎,在她看来,或许都只是这件工具自带的、无伤大雅的噪音。
“但你失算了。”林舟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风,“你没想到,我会出现在你的课堂上。你自以为最安全的‘灯下黑’,现在变成了随时能引爆一切的雷区。”
“是,我失算了。”苏清晏坦然承认,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懊恼的神色,“我动用关系将你的档案调入清北,原计划是把你安排到信息科学系,一个我永远不会涉足的院系。但我低估了学校中央系统的随机调剂权重,它在我无法干预的层面上,做出了最终分配。当我看到艺术史系公共课选课名单上有你的名字时,我就知道,计划出大问题了。”
“所以,你在课堂上用眼神警告我,在开学典礼上让我亲耳听见‘社会性死亡’的宣判,都是为了让我闭嘴,让我恐惧,让我乖乖当你的棋子,对吗?”
“我是在警告我们两个。”苏清晏纠正道,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意,“林舟,你以为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吗?这件事一旦暴露,我失去的,会比你多得多!我的事业、我的声誉、我过去十几年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会在一天之内化为乌有!”
她的情绪终于失控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燃起了和林舟如出一辙的怒火:“你以为我愿意看到现在这个局面吗?是你,是你出现在我的课堂上,破坏了我完美的计划!”
“我破坏了你的计划?”林舟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他怒极反笑,上前一步,手撑在冰冷的书桌上,身体前倾,与她隔着桌子对峙,“苏清晏,是你!是你把我拖进了这个地狱!是你亲手给我戴上了这个随时会爆炸的项圈!你现在反过来指责我?”
两人在书房里激烈地对峙着,像两只被同一个笼子困住、互相撕咬的困兽。愤怒的言语在空气中激烈碰撞,发出噼啪的声响,却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最终,是那份共同的、令人窒息的绝望,让这股滔天的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滚烫的灰烬。
良久,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声。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苏清晏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卸下了所有伪装,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船已经漏水了,争论是谁凿的洞毫无用处,我们得想办法一起堵上它,否则就一起淹死。”
她看向林舟,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达成一个新的协议。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刻在脑子里的口头协议。一个……生存协议。”
林舟沉默地看着她,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等待着她的下文。
“最关键的一点,”苏清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告的意味,“这个秘密,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对任何人。你那些宿舍的朋友不行,我的同事更不行。”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尤其是我同系的李薇教授,她最喜欢打探别人的私事,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我们必须万分小心。”
“其次,在学校,在任何有第三个人的地方,我们是师生。而且是关系最疏远、最纯粹的那种师生。你最好离我远点,越远越好。我会对你比对任何人都严格,甚至苛刻,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既是演给别人看,也是在提醒我们自己。”
“最后,回到这里,”她的目光扫过这间冰冷的公寓,“我们是室友。或者说,是碰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互不干涉,互不打探。你的房间在走廊左边尽头,我的在右边。客厅和厨房是公共区域,但最好也别有太多交集。井水不犯河水,这是我们唯一的安全准则。”
林舟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从一个挣扎求生的穿越者,变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契约丈夫,现在,又被迫要成为一个攻守同盟的盟友。他的人生,就像一出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按着剧本演下去的荒诞剧,而他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但他别无选择。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问道,这是他最后的、无力的挣扎。
“你不需要相信我。”苏清晏淡淡地说,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你只需要相信‘钟摆协议’。我们两个,谁也承受不起被它碾碎的后果。我们的利益,在这一点上,是高度一致的。”
利益。又是这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词。
林舟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美丽、聪明、理智,也同样冷酷、自私、疯狂。他们因为各自的算计和绝望走到一起,如今又因为共同的危机被迫捆绑得更紧。这是一种何等荒谬的命运。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被药物压下去的胃部灼痛感,似乎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
“好。”他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答应你。”
没有握手,没有契约,只有一句沉重如铅的承诺,在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之间,缔结了一个脆弱而危险的同盟。
他们一前一后地从书房走出来,重新回到空旷的客厅。那盏昏黄的落地灯依旧亮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极长,扭曲变形。
苏清晏走向右边的走廊,林舟走向左边。在客厅的中央,他们的影子短暂地交汇、重叠了一瞬,又在下一秒迅速分开,各自退回自己的黑暗中,仿佛预示着他们未来的关系。
林舟推开属于他的那间卧室的门,一股冰冷的、无人居住过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走进去,轻轻关上了门。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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