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伪装的日常

林舟走出卧室，昨夜那场摊牌与协议的签订，像一场耗尽心力的高烧，让他此刻浑身都泛着虚脱后的酸软。和平协议已经签署，但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他与苏清晏，从法律上最亲密的夫妻，一夜之间，沦为维系着一个巨大谎言的攻守同盟，其根基脆弱得如同窗外尚未散尽的晨雾。

卫生间的感应灯无声亮起，倾泻下冰白色的光线，让镜中的自己显得格外苍白。他伸手去拿洗漱台上的牙刷杯，动作却在半空中倏然一顿。

他的牙刷，那支他昨晚睡前明确放在杯子左侧的蓝色牙刷，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右侧的卡槽里。而苏清晏那支雅致的粉色牙刷，则占据了原本属于他的左边位置。

一个微不足道、近乎荒谬的变化，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细刺，精准地扎进了他本就混乱的思绪里。

林舟皱起眉，凝视着那两支交换了位置的牙刷。是自己记错了？昨夜心神俱疲，记忆出现偏差是完全有可能的。还是她早上用完后，心不在焉地随手放错了位置？他想不出第三种可能，只能将这丝无法解释的怪异感，归结于前者。他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这无聊的细节甩出脑海，拧开水龙头。

冰凉刺骨的水扑在脸上，总算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当他走出卫生间时，苏清晏也正好从她的主卧出来。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裙，微卷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脸上是那副他已经熟悉的、拒人**里之外的淡漠表情。昨夜那个在书房里，眼底流露出疲惫与脆弱的女人，已经被完美地封装进了“苏教授”这个坚硬、精致的外壳里。

四目相对，只有一瞬，便如触电般各自移开。

没有早安，没有问候，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苏清晏只是朝着他的方向，用一个几不可察的幅度极轻微地颔了颔首，权当是打过招呼。这动作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一种程序化的确认——确认“同伙”已起床，今日的伪装行动可以正式开始。

随即，她便径直走向厨房，高跟鞋敲击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回响，像是在为这场漫长的戏剧敲响了序幕的钟声。

林舟也默契地转身，从嵌入式冰箱里拿出一盒冰牛奶。

巨大的中岛台，如同一道冰冷的海峡，将两人分隔在遥远的两端。她煮着她的黑咖啡，香气苦涩而提神；他喝着他的冷牛奶，口感冰凉而寡淡。沉默是唯一的交流方式，空气中弥漫着一层刻意营造的、令人窒息的尴尬。这便是他们“生存协议”的第一条：在家中，是共享一个屋檐下，互不干涉的陌生人。

苏清晏先一步解决完她的“早餐”，拿起手包，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玄关。门锁开启又合上的电子音，宣告着她的离去。

林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又在原地多等了十五分钟。这是他们昨晚商定的安全间隔，足以确保两人不会在电梯或停车场有任何交集。然后，他才背上那个与这间豪宅格格不入的双肩包，走出了这座位于云端之上的华丽囚笼。

阶梯教室301。

当林舟和室友陈阳、赵凡一起踏入教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学生，嗡嗡的交谈声像是夏日午后的蜂群。他们习惯性地找了倒数第三排的空位坐下。陈阳一坐下就眉飞色舞地开始复盘昨晚的游戏战局，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而一旁的赵凡则早已戴上降噪耳机，手指在便携光幕上飞速敲击，一行行幽绿色的代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他与周遭的喧嚣彻底隔绝。

林舟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些上面。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牢牢地锁在前方那个空无一人的讲台上。那个地方，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学期里，将成为他和苏清晏之间最危险、最公开的舞台。每一次对视，每一次提问，都可能是一次致命的失误。

尖锐的上课铃声划破喧闹，教室在三秒内迅速安静下来。

苏清晏抱着教案，准时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她一踏上讲台，一股无形的低气压便如同实质般迅速笼罩了全场。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淡漠地扫视全场，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个学生的脸上做片刻停留，仿佛台下这近百名鲜活的个体，都只是没有面孔、没有身份的符号。

林舟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缩了缩，试图将自己埋进人群的阴影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苏清晏的视线像一柄精准的探照灯，看似无差别地一扫而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审视与压力。他知道，这是演戏的一部分，她必须对他和其他学生一视同仁，甚至……为了避嫌，必须更加严苛。

“上节课我们谈到了艺术史研究的基本方**。这节课，我们进入具体章节。”她的声音清冷平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由最高级的AI合成，“古希腊艺术的黄金时代。”

课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苏清晏的专业功底极为扎实，讲解清晰透彻，逻辑严密。即使是枯燥的理论，也被她剖析得条理分明，引人入胜。然而，她那不容置喙的语气和随时可能降临的随机提问，让整个课堂的气氛始终紧绷如弦，没人敢有丝毫懈怠。

“……因此，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菲狄亚斯在帕特农神庙的雕塑成就，必须将其置于伯里克利时代整个城邦文化自信的宏大背景下进行解读。”苏清晏讲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轻轻合上了手中的教案。

来了。林舟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黑压压的学生席，这一次，不再是巡视，而是搜寻。

“那么，”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谁能谈谈，在帕特农神庙的三角楣饰雕塑中，除了雅典娜的诞生这一广为人知的主题外，东侧山墙上那组著名的‘命运三女神’雕像，是如何通过具体的雕塑语言，来同时体现其‘神性’与古典主义的‘理性精神’的？注意，我需要的是具体的视觉与结构分析，而不是复述教材上那些陈词滥调的结论。”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对于一群刚刚接触艺术史，连基础概念都还在囫囵吞枣的大一新生而言，这几乎是一个研究生级别的研讨课题。大部分学生都触电般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把脸埋进书本里，生怕被那道冰冷的目光捕捉到。

林舟也低着头，手心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能感觉到，苏清晏的目光正在人群中缓慢移动，像一只盘旋在高空、寻找猎物的鹰。她在犹豫，也在权衡。点一个回答不出的学生，是她课堂的常态，可以彰显她的严厉。但如果她想彻底、干净地撇清他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关系，就需要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祭品”。

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公开处刑”的祭品。

他，林舟，就是那个最完美的祭品。

“后排，那位穿灰色卫衣的同学。”

林舟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他知道，整个教室后排，穿灰色卫衣的，只有他一个。

“对，就是你。”苏清晏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仿佛只是随机点到了一个陌生的学号，“林舟。”

全班近百道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了林舟身上。同情、好奇、幸灾乐祸，各种视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原地。身旁的陈阳用手肘重重地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同情与爱莫能助：“兄弟，你保重。”

林舟在一片寂静中，缓缓站起身。他的大脑在嗡嗡作响，但同时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这个问题，他恰好知道。在前世，他为了一个文化遗产复原的项目，曾经废寝忘食地深入研究过古希腊的雕塑艺术，甚至自费飞去大英博物馆，隔着玻璃，亲眼看过那些饱经沧桑、残缺却依旧震撼人心的真迹。那些知识，那些感触，像沉睡在硬盘深处的档案，被这一声冰冷无情的点名，瞬间激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至于因为紧张而颤抖：“苏教授，我认为，‘命运三女神’雕像的神性与理性精神，主要通过三个层面来体现。”

他的开口，让讲台上的苏清晏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惊讶。她原本预想的是他的沉默、语无伦次，或者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不知道”。可他不仅开口了，而且条理清晰。

“首先，是构图上的‘疏密’关系与几何理性。”林舟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响，比他预想的要沉稳，“三位女神的坐姿、卧姿和斜倚的姿态，形成了一个看似随意，实则经过精密几何计算的三角形稳定结构。她们的身体曲线流畅舒展，而那些繁复的衣褶，通过著名的‘湿衣法’处理，如流水般紧密贴合身体，既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体本身的健美与力量，又赋予了冰冷的石材以生命般的柔软质感。这种对形式美的高度自觉与掌控，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理性的艺术技巧。”

讲台上的苏清晏，握着教案的纤长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漠，但眼神深处，已经起了波澜。

“其次，是动态中的‘静穆’之美。”林舟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前世的记忆与感悟奔涌而出，“虽然三位女神姿态各异，充满了动态感，但她们的面容都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激烈的情感表达。这种静穆感，恰恰是古希腊人所推崇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的最高体现。它将神性从凡俗的喜怒哀乐中抽离出来，赋予其一种超越时间的、永恒的、可被仰望的理性之美。”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神性与人性的完美统一’。”林舟抬起头，第一次敢于直视讲台上的苏清晏，“这组雕像虽然名为‘命运三女神’，但她们的体态、神情都充满了人间的气息，她们是理想化的人，而不是超自然的怪物。这种处理方式，将遥不可及、令人敬畏的神，拉回到了人的审美范畴之内，体现了古典主义以人为本的核心思想。在这里，神性不再是压倒性的、令人恐惧的神秘力量，而是可以被人类的理智所理解、被人类的审美所欣赏的和谐存在。”

林舟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教室里依旧是一片死寂，但这一次，不再是源于恐惧，而是纯粹的震惊。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远超新生水准的回答给镇住了。这不像是背诵，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深刻的理解与阐述。

连苏清晏都沉默了足足五秒钟。

她看着林舟，眼神前所未有地复杂。惊讶之下，是计划失控的恼怒，但恼怒深处，又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探究欲。这个她以为背景干净、可以随意拿捏的“安全牌”，第一次展现出了完全超出她掌控的棱角。她本想用这个问题将他打入“普通学生”的行列，让他泯然众人，结果却像一束意外打开的聚光灯，反而让他从黑压压的人群中脱颖而出，耀眼得让她心惊。

“……坐下吧。”最终，她只是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比之前更加冰冷。随即，她立刻转向下一个知识点，语速都加快了几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一个需要尽快翻篇的程序错误。

但林舟知道，这出戏，演砸了。他坐下的瞬间，清楚地捕捉到了后排角落里，江澈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一回到302宿舍，陈阳就夸张地扑到自己的床上，像条濒死的咸鱼一样哀嚎道：“舟儿，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给灭绝师太家的猫泼过硫酸？她今天简直是把你往死里整啊！那问题，我听着都像天书！”

“灭绝师太”是大家私下里给苏清晏取的外号，贴切又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林舟苦笑着摇摇头，把沉重的书包扔在桌上：“我哪有机会见着她的猫。”

“那你也太牛了！”陈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满眼都是BlingBling的崇拜光芒，“那种问题你都能答上来，条条是道，跟个专家似的。我靠……哥，你真是艺术系的？不是历史系教授伪装的？”

陈阳这句无心的玩笑话，让林舟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只能含糊其辞地应付：“就是……以前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瞎看过一些纪录片和书，运气好，正好问到我会的了。”

他有苦难言。他总不能说，那个想把他往死里整的“灭绝师太”，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而他之所以能答上来，是因为他压根不属于这个时代，脑子里装着另一个世界二十多年的知识积累。

“不对。”

一直沉默地敲着代码的赵凡忽然开口，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屏幕后抬起头，看向林舟的目光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解构式的审视。

“你的回答，逻辑链条非常完整，层层递进，从构图形式到精神内核，尤其提到了‘湿衣法’对身体结构的强调，以及‘神性与人性的统一’这个核心概念。这不是简单的‘看过一些书’能总结出来的。”

林舟的心咯噔一下，一种比在课堂上被点名时更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赵凡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字字锐利，像在分析一段代码的冗余：“你这套逻辑，不像是在网上随便看看就能说出来的，倒像搞这行研究的人才能总结出来的。老实说，你是不是找谁给你开小灶了？”

怀疑的种子，精准地被埋下了。赵凡的技术天赋，不仅体现在代码上，更体现在他对信息结构与逻辑漏洞的敏锐洞察力上。

面对赵凡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林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他只能强作镇定地笑了笑，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打着哈哈：“你想多了，我上哪儿认识什么高人去。就是喜欢在网上看各种纪录片和大学公开课，知识比较杂而已。真的，纯属运气。”

赵凡盯着他看了几秒，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解释存在逻辑悖论”，但他最终没有再追问，只是点点头，重新戴上了耳机，投入到他的代码世界里。

但林舟知道，这个小小的疑点，已经被这个宿舍里最聪明的大脑给捕捉并存档了。

夜幕降临，城市化作一片璀璨的星海。林舟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天穹之镜。

公寓里灯火通明，苏清晏已经回来了。她换下了白天的职业套裙，穿了一身舒适的丝质家居服，正坐在客厅那张巨大的白色沙发上，膝上摊着一本书，但她的目光显然没有聚焦在书页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

听到玄关的开门声，她抬起头，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不到半秒，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错开。

白天的“表演”在两人之间投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让这间本就空旷的公寓显得更加死寂。林舟换好鞋，站在客厅入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我回来了”？太亲密。问“你吃饭了吗”？太熟稔。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像个幽灵一样，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苏清晏也没有开口。她知道，今天的课堂提问是一步险棋，一步彻头彻尾弄巧成拙的险棋。她想让他隐形，却让他发光。这种计划之外的失控感，让她心有余悸，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选择林舟这个“安全牌”的决定，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整个晚上，巨大的公寓里只有两人各自活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他房间里传出的翻书声，她偶尔在厨房倒水时杯子轻磕台面的声音。他们像两颗在同一轨道上运行，却永远不会碰撞的行星，被一种尴尬、紧张又荒诞的沉默包裹着。

直到深夜，林舟准备去厨房倒杯水喝，路过客厅时，看到苏清晏依然保持着几个小时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只是手里的书已经合上，被随意地放在了一边。她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侧脸的线条在室内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单和疲惫。

那一刻，林舟忽然觉得，那个白天在讲台上冰冷如霜的“灭绝师太”，和眼前这个在深夜里独坐的女人，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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