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亡订单
死寂。
一种能将魂魄都冻结的死寂。
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这间破败小院里的浓稠黑暗所吞噬、消化，化作虚无。
方休僵立在原地，怀里死死抱着那个冰冷而沉重的包裹，右手腕却被一具焦炭般的尸体牢牢钳住。那触感，不似血肉，更像抓着一块从万年玄冰里捞出来的朽木，一股阴寒刺骨的死气，正顺着皮肤接触之处，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经脉，所过之处，灵力都仿佛要凝固。
“何……何苦来哉……”
方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这句挂在嘴边多年的口头禅，第一次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哭腔。
他曾设想过一万种加班时可能遭遇的倒霉事，被狗追，被雷劈，甚至是被某个修炼媚术的女妖精缠上，唯独没想过会是眼下这种——收件人当着他的面咽了气，还死死抓着他不放！
这他娘的算工伤还是算刑事案件？三界速运的五险一金里，包不包括神魂损失险？
短暂的凝滞过后，纯粹的恐惧如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那点可怜的理智。他猛地一甩手，试图挣脱那只枯炭般的鬼爪。
纹丝不动。
那只手明明已经没了半分生机，力量却大得骇人，五根焦黑的指骨如同精铁铸就的镣铐，死死锁着他的腕脉，让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
“松手！你他娘的给老子松手啊！”方休彻底急了，也顾不上什么对死者的敬畏，另一只手抓住那焦黑的手腕，运起体内那点微薄如萤火的灵力，用尽全身力气向外猛掰。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屋中显得格外刺耳。
断的不是他的手腕，而是那老者尸骸的无名指骨，被他硬生生掰断了。可即便如此，那只手依旧没有丝毫松动，反而那股阴寒之气钻得更深了。
方休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这根本不是一个凡人，甚至不是一个普通修士死后该有的状态！这鬼东西，死而不僵！
他一咬牙，将那个碍事的包裹紧紧夹在腋下，双手并用，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如同跟一头凶兽角力般，一根一根地去掰那几根“铁爪”。
“咔嚓！咔嚓！”
伴随着两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食指与中指的指骨相继断裂。终于，那只鬼爪的力量一松，被他从手腕上硬生生剥离下来。失去了支撑的尸体“砰”的一声倒回地上，扬起一片灰尘，彻底没了声息。
方休连滚带爬地退后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这才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道袍黏在身上，又湿又冷。
他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只见被抓住的地方，赫然留下了一圈清晰的乌黑指印，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般。阵阵灼痛混杂着阴冷，仿佛有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正不断地刺向他的神魂深处。
他正想运功驱散那股寒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尸体旁边，似乎掉落了一沓厚厚的、颜色古怪的纸张。
是酬金？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贪婪的野草，暂时压制住了心底的恐惧。方休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不敢再用手碰，而是伸出脚尖，将那沓纸从尸体旁挑了过来。
借着从破败门洞透进的、最后一抹昏黄天光，他看清了那沓纸的模样，呼吸瞬间为之一滞。
那是一沓厚厚的宝钞，纸质古旧，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青色，仿佛是用幽冥之地的某种苔藓制成。纸面上用鲜红的朱砂印着繁复无比的鬼神图纹，无数狰狞的鬼脸与庄严的神祇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和谐。而在宝钞正中，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古篆大字——
冥域宝钞！
方休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玩意儿他只在茶馆的说书人嘴里听过！传闻是上一个纪元，幽冥地府旧秩序时代流通的唯一硬通货，一张便可在凡间换取一座金山，在仙界也能购得一两灵髓。虽说随着旧地府的崩塌，早已退出三界主流市场，但在某些专收古物的上古宗门和隐世大能眼中，这东西的价值，远比当今天庭发行的灵石金券要高得多！
他颤抖着手，粗略地数了数，这厚厚的一沓，少说也有一百张！
发了……这下真的发了！
什么回青州城买个小院养老，这笔钱，足够他在南天门外买下一座属于自己的浮空仙岛，再雇上十个八个貌美仙娥，天天躺着喝琼浆玉液，从此再也不用看秦掌柜那张老脸！
巨大的狂喜如火山喷发，瞬间冲散了先前所有的惊骇与不适。方休只觉得手腕上的灼痛都减轻了不少，连带着这间阴森的小屋似乎都变得可爱起来。
他飞快地将那沓沉甸甸的冥域宝钞塞进怀里，贴身放好，心中还一本正经地默念：“老人家，你死得是惨了点，但这钱我收了，就算结下了一桩因果。你放心，这包裹，我方休豁出去了，一定给你稳稳妥妥地送到！”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这趟加班来得太值了，秦掌柜简直就是他的再生父母，是照亮他退休之路的指路明灯。
然而，就在他心满意足，转身准备离开这个“福地”时，异变陡生！
“呼——”
倒在地上的那具焦尸，毫无征兆地，从体内燃起了一股幽蓝色的火焰！
那火焰没有丝毫温度，甚至散发着一股能冻结神魂的极寒。火光不大，却将整个黑暗的屋子映照得如同九幽鬼蜮。尸体在火焰中迅速蜷曲、萎缩，没有发出半点皮肉烧焦的臭味，只有一种灵魂被彻底焚烧、抹除的虚无感，仿佛这个人存在的痕迹，正在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擦去。
方休吓得魂飞魄散，这哪里是什么恐惧，这分明是某种他闻所未闻的歹毒咒法，连神魂都烧得一干二净，这是要断绝一切追查的可能！
他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抱着包裹，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
就在他一只脚跨出门槛的一刹那，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包裹。
幽蓝的火光透过门框，恰好映照在包裹那繁复到令人眼花的绳结之上。在那诡异光芒的映照下，那由无数根不知名绳线盘绕而成的复杂图案，仿佛活了过来。
那绳结的纹路，在那一瞬间，似乎轻轻地、难以察明地……流动了一下。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方休还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本能已经驱使着他冲进了院子，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九曲巷迷宫般的黑暗之中。
深夜的长生坊，比白日更加混乱与危险。暗巷里，不时传来法术对轰的沉闷巨响，以及利刃入肉后戛然而生的垂死惨叫。这里是秩序的阴影，是欲望的温床。
方休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将养父教给他的那点保命遁术发挥到了极致，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疯狂穿行。他不敢走大路，专挑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阴沟和堆满垃圾的死角，直到确认身后再无任何追踪的气息，才一屁股瘫坐在一处垃圾堆旁，扶着墙剧烈地喘息。
“冷静，方休，你得冷静下来。”
他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一个神秘的老人，一笔过时的天价酬金，一场诡异到极点的恐惧，最后，还有一个甩不掉的……麻烦。
对，麻烦。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包裹，此刻它在方休眼中，不再是通往退休生活的金砖，而是一块刚刚从幽冥鬼火里捞出来的烙铁，一个随时可能会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雷霆。
“这玩意儿太邪门了，必须马上扔掉。”方休打定了主意。钱，他可以昧下，毕竟富贵险中求。但这包裹，绝对不能再留在手上。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处散发着丹药残渣和血腥混合恶臭的阴沟旁，没有丝毫犹豫，将包裹奋力丢了进去。
“噗通”一声，包裹沉入污秽粘稠的液体中，连个泡都没冒。
方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感觉压在心头的那座无形大山终于被搬开了。他转身就走，脚步甚至有些轻快，可没走两步，他就感觉不对劲。
那股冰冷、沉重、挥之不去的触感，依旧清晰地……留在他抱着包裹的双臂上。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
可那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仿佛包裹还被他紧紧抱在怀里，那冰冷的质感，那沉甸甸的分量，分毫不差。
他惊疑不定地缓缓回头，看向那条漆黑的阴沟。
只见原本应该沉入水底的包裹，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浮了上来，正静静地躺在浑浊的液面上，表面干净得没有沾染一丝污秽，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寒气。
方休的冷汗“唰”地一下又冒了出来，瞬间浸湿了后背。
邪门！太他妈的邪门了！
他不敢再用手去碰，从旁边的垃圾堆里捡起一根半人高的生锈铁棍，像是在挑逗一条沉睡的毒龙般，小心翼翼地将包裹从阴沟里拨了出来。然后，他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像投石索一样，远远地抛向巷子深处的无尽黑暗中。
包裹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闷的弧线，最终“咚”的一声，消失在视线之外。
这一次，方休没有立刻离开。他像一尊石像，死死地盯着黑暗的深处，连眼睛都不敢眨，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除了远处传来的几声野猫般的惨叫，什么都没发生。
他心中稍定，看来是自己吓自己，刚才可能是某种障眼法。他长舒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一步，两步……
刚迈出第三步，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那股冰冷、沉重、如影随形的触感，再一次，回到了他的怀中！
方休的脖子发出“咯咯”的声响，一寸一寸地、无比艰难地低下头。
那个被他用尽全力扔掉的包裹，正完好无损地躺在他臂弯里，静谧而安详，仿佛从未离开过他哪怕一寸。
恐慌，如同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并疯狂地向上攀爬，扼住了他的喉咙。
“啊！”
他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的尖叫，像甩掉一条缠在身上的毒蛇般，将包裹再次扔了出去。这一次，他甚至没敢看包裹落向何方，拔腿就跑。
他跑出长生坊，跑上云舟码头，一头扎进自己那艘经过改装、速度奇快的“青鸟”云舟里，手忙脚乱地将一块下品青晶石拍进了核心阵法。
云舟发出一声轻鸣，腾空而起，化作一道青色的流光，带着他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直到云舟升入万丈高空，置身于冰冷刺骨的夜风和稀疏的星辰之间，方休那狂乱得几乎要炸开的心跳才稍稍平复。
他瘫在驾驶位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呼吸着高空清冷稀薄的空气。
“结束了……应该结束了……”他失神地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
他颤抖着手，从储物袋里摸出那个用了多年的黄铜茶壶，想喝口热茶压压惊。可当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驾驶舱时，整个人连同灵魂，都彻底凝固了。
就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那个他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摆脱的包裹，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知何时，包裹的表面，竟渗出了一丝丝极淡的血色纹路。这些纹路细若发丝，如同活物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蔓延、生长，与他之前被尸体抓住的右手手腕上，那圈乌黑的指印遥相呼应，仿佛在建立某种神秘的共鸣。
方休惊恐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竭力运起体内仅存的灵力，在掌心凝聚出一团微弱的光亮。
在光芒的照耀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一缕缕微不可见的血色丝线，正从他手腕那圈乌黑伤口处的皮肤下渗透出来，扭曲着，挣扎着，穿透虚空，最终无声无息地没入到那个包裹之中。
它们将他和这个诡异的物事，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血脉相连。
它不是在跟着他。
它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恐慌，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化作了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凌晨时分，改装过的“青鸟”云舟孤独地悬停在南天门外的无垠云海之上。
方休呆呆地坐在驾驶位上，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旁边的包裹。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试过了所有办法。用随身的法器小刀去砍，用引火符去烧，甚至想用云舟自带的斥力阵法将其排斥出去。
但都无济于事。
任何对包裹的攻击，最终都会化为一股尖锐无比的刺痛，直接反馈到他的神魂之上，让他痛不欲生。
他被这个死亡订单，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规则，彻底锁死了。
无尽的恐惧和绝望，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早已过世的养父，那个将他从凡间一座破庙里捡回来，身份神秘，整日神神叨叨的古道人。
养父没什么大本事，一辈子穷困潦倒，教给他的也都是些偷奸耍滑的保命遁术和市井智慧。但有几句话，古道人从他记事起，就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念叨得他耳朵都起了茧，却也因此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休儿啊，你给老子记住，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越是看似慷慨的馈赠，背后往往藏着越发沉重的索取。”
此刻，古道人的教诲如同一道道黑色闪电，在他几近崩溃的脑海中反复轰鸣，震得他神魂欲裂。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沓价值连城的冥域宝钞，又看了看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无法摆脱的包裹，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死灰。
贪婪的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灰烬。
他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酬金。
那是买命钱。
他接下的，不是一个该死的订单。
而是一道，已经贴在他脑门上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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