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躺平艺术
南天门外，云海浮沉，金光万道。
对于那些行色匆匆、衣袂带风的神仙吏员而言，此地是三界枢纽，是天庭威严的象征，更是他们建功立业、求取大道的起点。但对于方休来说，这里只是他上班打卡，混吃等死的地方。
午后的太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暖洋洋地洒在他那艘经过魔改的“青鸟”云舟上。舟身被他涂上了一层能吸收日精月华的懒人涂料，此刻正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温度。他将三界速运配发的青色制服领口扯开两颗扣子，整个人几乎是瘫在驾驶位上，双脚惬意地架在控制台上，眯着眼，一副随时都能羽化登仙，哦不，是随时都能睡着的模样。
他没在悟道，他在算账。
一本无形的账簿在他心底缓缓展开：“……基础月俸三十块下品灵石，绩效另算。再跑三百七十二单加急，一千二百单平送，扣掉云舟的灵石损耗、日常保养、还有偶尔解馋的酒钱……差不多就能凑够在凡间青州城买个带前后院的三进宅子了。”
“到时候立马递交辞呈，告老还乡。东院养上十只八只芦花鸡，专挑能下双黄蛋的那种；西院开辟一小块菜地，种上几垄青江菜和水萝卜。再在院子中央栽一棵桂花树，树下支个竹制躺椅。午后泡一壶清茶，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看着鸡啄米，狗打盹……那他娘的才叫神仙日子。”
方休的毕生追求，就是安稳退休。
作为三界速运南天门分部的一名底层快递员，他早已看腻了那些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同僚。就在刚才，隔壁航道的李大嘴还驾着他那艘新换的“赤焰”云舟呼啸而过，法宝光芒闪得人眼花，嘴里还高喊着“紫霄宫加急！挡我者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抢了个肥差。
何苦来哉？方休撇了撇嘴。
修为越高，神通越大，责任也就越重。责任越重，卷入的因果就越多，死得也就越快。这三界之中，从上古神战到如今，陨落的大能还少吗？反倒是那些懂得趋吉避凶，早早归隐山林的凡夫俗子，能安享天年。
躺平，才是于这吃人的天地间，求得长生久视的唯一真谛。
“嗡——”
他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黄铜茶壶，壶身上铭刻着一个微型的聚热阵法，这是他花了足足三枚灵铢淘换来的摸鱼神器。拧开壶盖，一股清冽的茶香飘散开来，入口温热，恰到好处。
“舒坦。”方休长出了一口气，开始盘算起下值后的消遣。
“今晚必须得去‘忘忧楼’喝上一盅，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他咂了咂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他最爱的那口“醉仙愁”，价格又涨了三枚灵铢，黑心的老板娘说是什么原材料产地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旱灾。可即便如此，方休还是心心念念。
那酒的滋味倒是其次，最妙的是它的后劲儿。据说酿造时用了一种名为“忘忧草”的奇特仙植，能短暂地麻痹低阶修士的灵识探查，让神魂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对于方休这种只想清空大脑、逃避现实的人来说，简直是无上妙品。
就在他畅想着美酒入喉、烦恼皆消的退休生活时，一个圆滚滚的微胖身影挡住了和煦的阳光，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如同催命的魔音。
“方休啊，”来人笑得像一尊庙里的弥勒佛，一双小眼睛眯成了缝，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精明，“精神头不错嘛，看来今天的工作量还不够饱和，还有余力思考人生呐。”
方休心里“咯噔”一下，那点悠闲惬意瞬间烟消云散。他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收回双脚，从躺姿变成了坐姿，脸上堆起职业性的假笑：“秦掌柜，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我今天的单子都送完了，正准备记录航程，准备下值呢。”
三界速运南天门分部的掌柜，人称秦胖子，笑眯眯地将一枚闪烁着微光的玉简递了过来：“能者多劳嘛。这里有个加急件，客户给的赏钱足，而且点名要我们最稳妥的伙计去送。我想来想去，整个分部，除了你方休，还有谁当得起‘稳妥’二字？”
方休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太熟悉这套说辞了，每次秦胖子这么说，都意味着一件事：有个天大的麻烦，别人都不想接，所以就轮到你这个从不惹是生非的老实人头上了。
“掌柜的，这不合规矩吧？”方休开始了他无力的挣扎，“天规有令，卯时上值，酉时下值，您看这太阳都快落山了。超时工作，有违天道循环，于我这等小修士的修行大为不利啊。”
秦掌柜手中的玉算盘拨得更快了，发出一连串清脆又冰冷的撞击声：“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刚查了考勤，这个月你的全勤赏就差了这么一小会儿，不想被扣掉那十五枚灵铢吧？这样，送完这单，我私人再给你加五枚灵铢的补贴，够意思了吧？”
五枚灵铢？连半壶“醉仙愁”都买不到。方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主要是，”他换了个角度，试图垂死挣扎，“我的‘青鸟’今天跑了一天，灵力核心有些损耗，不宜再进行远距离航行，万一在路上出了岔子，耽误了客户的急件，岂不是砸了我们三界速运的金字招牌？”
“哦？”秦掌柜的笑容不减，只是那眯着的眼缝里透出一丝“你小子别跟我耍花样”的精光，“我怎么记得，你的‘青鸟’上个月才做过全面保养，而且你小子还偷偷把核心换成了一块更耐用的‘青晶石’？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玩意儿再飞两个来回都绰绰有余。”
方休彻底没辙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早日退休的大计，为了那还没到手的全勤赏，只能忍了。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那枚尚有余温的玉简。灵识沉入其中，一行地址信息和简单的备注便浮现在脑海——
收件地址：长生坊，九曲巷，甲字十三号。
备注：加急，务必亲手交付。
看到“长生坊”三个字，方休的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南天门是天庭的脸面，自然是仙气缭绕，秩序井然。而这长生坊，就是天庭光鲜外表下的一块牛皮癣，一处藏污纳垢的三不管地带。那里龙蛇混杂，聚集着各路来历不明的散修、被逐出师门的弃徒、以及专门倒卖丹药、来路不明法宝的黑市商人。斗殴、欺诈、甚至偶尔的血案，都是家常便饭。
而九曲巷，更是长生坊里最偏僻、最混乱的角落，堪称牛皮癣的核心病灶。
“掌柜，这地方……”方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迟疑，“按公司的安全条例，派送这种高危区域，是不是应该安排两人同行？”
“客户要求，我们只管送达。”秦掌柜直接打断了他，肥厚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里满是“我看好你”的虚伪与不容拒绝，“你小子最擅长明哲保身，去那里正好。快去快回，别耽误了时辰，客户可是催得紧。”
说完，秦胖子便哼着小曲，拨着算盘，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留下方休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今晚的“醉仙愁”，是彻底泡汤了。
方休愤愤地将那壶没喝完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即发动云舟。青色的舟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不算迅捷但足够平稳的流光，调转方向，朝着那片与南天门仙境格格不入的阴影地带飞去。
云舟一路下沉，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霭。头顶的金光与仙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蒙蒙的暮色。下方的建筑不再是琼楼玉宇、雕栏画栋，而变得杂乱无章，许多仙家府邸早已破败，屋檐上长满了青苔，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空气中的味道也变了。不再是沁人心脾的仙草芬芳，而是丹药残渣的焦糊味、符纸灰烬的呛鼻味、劣质法器上散发的铁锈味，以及……若有若无的、陈旧的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方休不得不升起云舟的防护罩，将这些污浊的气息隔绝在外。他看到下方狭窄的街道上，有罩着斗篷的修士鬼鬼祟祟地进行着交易；有小贩在地上铺开一块破布，上面摆着几件一看就邪气凛然的骨器；还有两个修士因为一点口角，便祭出法器，在巷口打得尘土飞扬，周围却无一人上前劝阻，反而都在饶有兴致地看热闹。
这就是长生坊。一个没有秩序，只有利益的地方。
黄昏时分，天际被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但这最后的光辉却吝于照进九曲巷的深处。
巷子名副其实，狭窄、潮湿，七拐八绕，如同迷宫。两旁的建筑挤得密不透风，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细长的缝隙，常年不见天日。方休收了云舟，徒步走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他捏着鼻子，按照玉简的指引，最终在一座几乎要坍塌的破败小院前停下。
院门是两扇褪了色的黑漆木门，虚掩着，门上朱漆剥落，露出发黑的木质。其中一个铜门环已经不知所踪，另一个也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人碰过了。院墙上爬满了枯藤，墙角堆积着腐烂的落叶，散发着一股霉味。
方休皱着眉，上前敲了敲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得有些诡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空洞，仿佛被这阴沉的空气吞噬了一半。
“有人吗？三界速运！你的加急件到了！”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阴冷的风从门缝里吹出，让他脖子后面汗毛倒竖。
他又提高音量喊了一声，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方休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只想赶紧送完东西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不再等待，伸手轻轻一推。
“吱呀——”
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缓缓打开。一股比外面浓重十倍的焦糊味，混杂着腐朽的木头气息和一种说不出的、类似草药烧焦的怪异味道，扑面而来。
院内杂草丛生，几乎能没过膝盖。正中央一口水井早已干涸，井口被一块破木板盖着。正屋的门大敞四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的嘴。
方休感觉自己的灵识在这里受到了某种压制，像是蒙上了一层油污，看不真切。他硬着头皮，握紧了腰间的储物袋，一步步踏入院中。脚下的落叶发出“咔嚓”的脆响，但踩在正屋门前的地板上时，却发出“咯吱”一声异响，脚感有些发软，仿佛下面是空洞的。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片黑暗。
屋里比外面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刚想依照惯例，催动一丝微末的灵力在掌心凝聚一团光亮，一个嘶哑、微弱，如同两张砂纸在互相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角落里响起。
“……来了？”
那声音突兀至极，吓得方休浑身一激灵，差点当场祭出自己那件唯一的下品防御法器“龟甲符”。他猛地循声望去，眼睛适应了片刻黑暗后，才勉强辨认出角落里的景象。
那里蜷缩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他刚才出声，方休甚至会以为那只是一堆被烧毁的破烂家具。
那是个老人。一个……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其惨状的老人。
他浑身焦黑，皮肤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又像是被天雷劈过之后，又扔进阴火里反复炙烤了三天三夜的木炭。他的身体蜷缩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嗬嗬”的、类似破风箱的声响，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方休强忍着掉头就跑的冲动，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包裹，公式化地说道：“前辈，您的快件，麻烦签收一下。”
老人没有动，只是抬起头。黑暗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透出两点微弱的、不正常的红光，死死地盯着方休。那眼神里有催促，有绝望，还有一丝让方休头皮发麻的、不容抗拒的疯狂。
突然，他猛地扑了过来！
那速度快得根本不像一个濒死之人，更像是一头蓄势已久的野兽！
方休只觉眼前一花，一股滚烫的恶风扑面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只手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不是血肉之躯的手，倒像是一块刚刚从火里取出的焦炭，滚烫、干硬，带着一种诡异的、能灼伤神魂的力量。一股混杂着死气和焦臭的味道顺着皮肤的接触点，像一条阴毒的火蛇，疯狂地往他血脉里钻！
“啊！”方休吃痛，半边身子瞬间麻了。
老人用那只焦炭般的手死死钳住他，另一只手则将那个冰冷沉重的包裹强行塞进方休怀里。他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神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嘴凑到方休耳边，用一种既是嘶吼又是气音的声音，挤出几个字：
“记住，钥匙……不在锁上……”
话音未落，他枯瘦如柴、只剩下骨头和焦黑皮肤的手指猛地抬起，用尽全力，指向方休怀中的包裹。
做完这个动作，他整个身子猛地一软，所有的力量瞬间抽空，彻底没了声息。
可那只抓住方休手腕的手，却依旧像一只烧红的铁钳，死死地攥着，没有半分松动。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座阴森的小院。
方休僵在原地，怀里抱着一个冰冷沉重的包裹，手腕被一只死人的手紧紧钳住，耳边还回荡着那句没头没尾、诡异至极的遗言。
他感觉，自己今晚惹上的麻烦，可能远不止是喝不上一壶“醉仙愁”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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