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追兵已至
方休在亡命狂奔。
他的肺部像个被暴力扯烂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血腥味，撕裂着喉管和胸腔。双腿早已不是自己的了，沉重、酸痛、麻木，全凭着一股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在机械地向前交替。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去想自己究竟在怕什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最纯粹的念头——跑！离那座悬于天际，威严得令人窒息的天城越远越好。
阳光渐渐驱散了黎明时分的刺骨寒意，暖洋洋地照在背上，竟让他产生了一丝荒谬绝伦的侥幸。
或许……已经安全了？
天兵神将们亲眼看着那艘青鸟云舟，连同那个该死的包裹，被煌煌天雷轰成了宇宙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想必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个倒霉的信使，也一并灰飞烟灭了吧。
他成功了。他用养父教的保命法子，从神明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
这个念头一生起，就像野草般疯狂滋长。方休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些许，那几乎要炸开的肺部，疼痛感也仿佛减轻了。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幻想起来。
只要再跑远些，跑到那些天庭懒得管、神仙不愿落脚的穷山恶水里去。然后，把怀里那沓被血浸透的冥域宝钞换成凡俗的金银。不用多，够用就行。
他要在南方的某个小镇，买下一座带院子的瓦房。院子里一定要有一棵柿子树，秋天能结出红彤彤的果子。再养几只鸡，一条懒洋洋的土狗。然后娶个婆娘，不用太漂亮，身子骨结实，会过日子就行，最好有点憨，别问东问西。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接什么劳什子的订单，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扛着鱼竿去溪边打盹，傍晚提着一两条小鱼晃悠悠地回家，看炊烟袅袅升起……
想到得意处，方休干裂的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扯，一个沙哑难听的笑声在喉咙里滚了一半。
就在这时，一股毫无征兆的、冰锥般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起，沿着脊柱一路冲上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幻想，连同那个未出口的笑声。
这不是气温的降低。
这是一种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战栗，是兔子在草丛中瞥见苍鹰投下的阴影，是游鱼在水中感知到巨兽张开的喉咙。一种被天敌彻底锁定的、无可逃避的绝对恐惧。
方休狂奔的脚步猛地一僵，身体的反应甚至比思维更快。他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脖子发出“咯咯”的脆响，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去。
官道的尽头，晨光熹微之中，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制式银甲的天兵。
他的身形挺拔如松，周身缭绕着一层淡淡的、圣洁的法力光晕，模糊了五官，只透出一种非人的、绝对的冷漠与威严。他站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下没有带起一丝烟尘，就那么凭空出现，仿佛他不是“来”到这里，而是从创世之初就一直站在那里，如同道旁的一块顽石，一棵枯树，是这方天地亘古不变的一部分。
可方休的记忆在疯狂尖叫，就在前一息，他回头的那一刹那，那里还空无一物！
这种鬼魅般、完全违背常理的速度，如同一柄无情的重锤，将方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追捕，甚至不是追杀。
这是神明对一只蝼蚁的戏弄。
“操！”
一声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咒骂，从方休干裂得冒火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想也不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猛地转身，连滚带爬地窜下官道，一头扎进了路旁那片幽深的密林。
官道上平坦开阔，无遮无拦，是绝佳的刑场。林子里树影斑驳，地形复杂，或许……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生机！
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每一次声响都像是在为他的逃亡敲响丧钟。方休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像一头被猎犬追赶的野猪，在林间狼狈不堪地穿行。他不敢再奢望能甩掉对方，只求能多拖延片刻，哪怕一息也好。
他一头扎进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瞬间收敛全身气息，将养父所教的“龟息敛神术”运转到了极致。他蜷缩在阴影里，心脏狂跳，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的枯枝败叶融为一体。
然而，徒劳无功。
那道银色的身影甚至没有丝毫停顿，直接穿过了那片足以遮蔽猛虎的灌木丛，仿佛那些纠结的藤蔓和尖利的枝杈只是虚无的幻影。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方休前方十丈外的一棵古树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那被法光模糊的面容之后，目光冰冷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方休骇得魂飞魄散，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从灌木丛中窜出，想也不想，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的溪流亡命奔逃。
“噗通”一声，他整个人摔进冰冷的溪水里，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让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他顺着水流向下游跑了几步，然后猛地潜入水中，手脚并用地爬到一块悬空的岩石下，将整个身体都藏入水中的阴影里，只留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上游的方向。
水流可以冲散气味，掩盖踪迹。这是凡间猎人最常用的法子。
可他面对的，不是凡间的猎人。
那个天兵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溪流的上游。他没有顺着水流寻找，甚至没有低头查看。他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抬起头，目光穿透了潺潺的流水，穿透了岩石的阻碍，精准无比地与方休藏在水下的视线对上了。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探寻，只有一种“你就在那里”的、理所当然的确认。
方休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所有的计谋，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只是一个可笑的笑话。
他从水中狼狈地爬起，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水狗。绝望之中，一股凶性被逼了出来。他不再逃跑，而是抓起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天兵砸了过去，同时转身向着林子更深处冲去。
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抛物线，在离天兵还有三尺远的地方，就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齑粉。
追逐，或者说戏耍，在林间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方休的体力被迅速榨干，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因为剧烈的运动而迸裂，鲜血混着溪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他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一软，被一截盘根错节的树根狠狠绊倒，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他趴在冰冷的、满是腐叶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锣般的“嗬嗬”声。他挣扎了几下，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沉重，缓慢，充满了终结的意味。
方休绝望地抬起头，看着那道银色的身影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三步之外站定。没有一句废话，没有审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他就像一个奉命行事的傀儡，只是来完成一项既定的程序。
天兵缓缓抬起了他的右手。
一抹璀璨到刺目的金光，在其掌心凝聚、流转，迅速拉长、延展，化作一条流光溢彩的绳索。那绳索通体由最纯粹的法力构成，上面布满了玄奥繁复的金色符文，每一个符文都在微微明灭，散发着一股镇压万物、不容违逆的至高法则气息。
缚仙索！
方休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这东西他只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在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话故事里听过。据说是天庭用来缉拿仙神妖魔的无上法宝，一旦被缚，仙力禁绝，神魂锁死，任凭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只能化为砧板上的鱼肉，束手就擒。
用这种传说中的东西……来对付他一个灵力耗尽、连凡人武夫都不如的倒霉蛋？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与莫大屈辱的悲愤，如同火山般从心底喷涌而出。方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上半身，后背死死抵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
他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这里，就是他的终点。
可他不想就这么窝囊地被带走，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回天庭。他死死地盯着那道被法光笼罩的模糊身影，眼中迸发出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凶狠，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发起临死反扑的孤狼。
天兵甲似乎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变化，又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一只蝼蚁的任何情绪。他手腕一抖，那条金色的缚仙索便如同一条被赋予了生命的雷电毒蛇，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闪电般射向方休的胸口。
太快了！
快到方休的眼睛根本无法捕捉其轨迹，快到他的大脑还未处理完“死亡”这个概念，那股毁灭性的、煌煌如天威的力量就已经扑面而来。
死亡的阴影，在这一刻彻底笼罩了他。
在这一瞬间，方休的脑海中没有走马灯，没有一生的回忆，只有一片被恐惧和绝望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空白。他只是下意识地抬起双手，交叉在胸前，做出一个螳臂当车般、徒劳而可笑的格挡动作。
就在那金色的缚仙索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刹那，异变陡生！
方休的左手手背上，那处被血污和泥土覆盖的皮肤之下，陡然传来一阵滚烫的刺痛，仿佛有一枚烧红的烙铁，被狠狠地摁在了他的皮肉筋骨之上！
那剧痛是如此的尖锐和突然，让他浑身猛地一颤。
他甚至来不及低头去看，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极其细微的涟漪，从手背上那个剧痛的源点猛地炸开，在他胸前一闪而逝。
那是一个极其黯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繁复绳结图案，在此刻猛地闪烁了一下。那图案，赫然与之前那个要了他半条命的包裹上的“无尽绳结”，一模一样！
这股从图案上荡漾开来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比之缚仙索那煌煌天威，简直如同风中残烛之于九天烈日。它无法阻挡，无法抗衡，甚至无法让缚仙索的速度慢上分毫。
但它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又像一枚最精巧的棋子，精准地在那致命的轨迹上，造成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偏转。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宛如攻城巨锤狠狠撞上城门的巨响，在寂静的林间轰然炸开。
缚仙索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将方休捆缚起来，而是以一种更加狂暴、更加纯粹的物理方式，结结实实地轰在了他交叉格挡的双臂和胸膛之上！
“咔嚓——！”
一连串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方休只感觉一股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剧痛，从双臂瞬间传遍全身。他整个人像一个被砸烂的麻袋，双脚离地，猛地向后倒飞出去，口中的鲜血在空中拉出一条凄厉的弧线。
他身后，恰好是一处被林木和藤蔓巧妙掩盖的悬崖。
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抛物线，撞断了几根脆弱的树枝，越过了悬崖的边缘，向着下方那片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深渊直直坠去。
天兵甲面无表情地收回缚仙索，金光敛入掌心。他缓步走到悬崖边，低头俯瞰。
深渊之中，浓厚的云雾翻涌不休，如同沸腾的乳海，早已不见了方休的身影。只有几片沾染着血迹的破烂布条，在空中悠悠地打着旋，最终也被云雾所吞没。
他静立了片刻，神识如水银泻地般扫过深渊，确认下方再无任何生命气息的残留后，才缓缓转身。
银色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没有丝毫迟滞，冲天而起，径直消失在了蔚蓝的天际。
深渊之下，无尽的坠落中，方休的意识在飞速消散。剧痛、寒冷、窒息……所有的感官都在离他远去。在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之前，他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无尽的困惑。
我手背上……那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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