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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系之舟


他缓缓坐直身体,骨骼发出一连串细微的爆鸣。一夜之间,那足以废掉一名修士的贯穿伤,连同被神力震断的臂骨,竟已匪夷所思地尽数愈合。新生的皮肉覆盖在狰狞的伤口上,留下几道暗红色的疤痕,像是在无声地嘲弄着所谓天谴神罚的无上威严。

他低头,摊开手掌。那沓从残烛老人手中接过的冥域宝钞,早已被他的鲜血浸透、凝固,成了一块沉甸甸的暗红色血砖。入手冰凉,却又仿佛带着他自身的体温。

一夜的死里逃生,让他眼中的迷茫与惊骇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被逼到绝境后的清醒。

他必须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那个在长生坊买个小院、养几只肥鸡、每日睡到自然醒的退休梦想,更是为了搞清楚,自己这具怪物般的血肉之躯里,到底藏着什么见鬼的秘密。

上京城,这座悬于九天云海之上的神都,其辉煌与威严,大多被圈禁在层层叠叠的内城高墙之中。而在城郭之外,凡俗的尘埃与神性的光辉交界处,无数龙蛇混杂的坊市便如牛皮癣般肆意蔓延。

黑市,就潜藏在这些最污浊、最没有秩序的阴影里。

方休花了足足半个上午,才从藏身的荒山野岭,一路跋涉到黑市的外围。施展“三息藏真诀”的后遗症远比他想象中要凶猛,丹田内的真气早已涓滴不剩,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榨干了水分的海绵,沉重而酸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带来火烧火燎的刺痛。

他用一块不知从哪扯来的破布蒙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却淬着寒芒的眼睛,像一滴污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混入了拥挤肮脏的人潮。

黑市的空气,是一锅熬煮着贪婪与欲望的浓汤。劣质丹药的古怪甜香、妖兽皮毛未处理干净的腥膻、汗水与尘土发酵的酸腐,以及无数颗躁动不安的心所散发出的无形秽气,混杂在一起,几乎能让人的神魂都感到粘稠。

方休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目光如鹰隼般在道路两旁的摊位上飞速扫过。他需要盘缠,需要能让他逃得更远的资源。但他更需要一个足够识货、足够贪婪,却又足够懂得“规矩”的买家。一个不会因为货品特殊,就立刻扭头去向天庭摇尾巴的聪明人。

最终,他的视线锁定在了一个偏僻角落的摊位上。

摊主是个精瘦的独眼龙,左眼眶里镶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黄铜眼罩,上面刻着几道意义不明的符文。他正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墙边,用一根乌木拨子懒洋洋地拨弄着面前一堆来路不明的法器零件,对来往的客人爱答不理。

就是他了。方休心中有了计较。这种在黑市里混成老油条的家伙,往往见识广博,更重要的是,他们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奉为圭臬,只要价钱合适,他们的嘴巴比九幽之下的万年玄冰还要牢靠。

方休不动声色地挤了过去,在摊位前蹲下身,拿起一块崩了口的龟甲罗盘,假意端详。

“老板,收不收货?”他刻意压低了嗓子,长时间的缺水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独眼龙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那只完好的右眼珠子微微转动,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看货。”

方休心中微定,对方这副态度,反倒让他安心。他从破烂的衣襟内,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块血色纸砖,隔着摊位,缓缓递了过去。

纸砖一出现,一股混杂着血腥与幽冥阴冷的气息便弥漫开来,让周围燥热的空气都为之一滞。独眼龙那懒散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独眼中精光一闪,透出几分审视。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凑近了些,用鼻子嗅了嗅,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他才伸出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接过了那块血砖。

入手沉甸甸的,质感诡异,既像是纸,又像是某种风干的皮革。独眼龙用他那留得极长的指甲,在凝固的血痂表面轻轻刮了刮,刮掉一层暗红的血屑,露出了下面宝钞的一角。

那一角,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暗青色,仿佛是用忘川之水浸染而成。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鬼神图纹,线条古老而繁复,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

就在看清那个图纹的瞬间,独眼龙的呼吸猛地停滞了。

他那只独眼里,先是爆射出一股难以遏制的贪婪,亮得骇人。但那光芒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便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仿佛源于血脉记忆的恐惧所彻底淹没。他的脸色“唰”地一下,从常年不见天日的蜡黄,变成了死人般的惨白。

他捧着血砖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那不是一沓能换取无尽财富的宝钞,而是一块从九幽雷狱里捞出来的、滚烫的罪孽烙铁。

“不收!不收!绝对不收!”他猛地将血砖推回给方休,声音都变了调,尖锐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这……这玩意儿太邪性!沾染了天大的因果!你赶紧拿走,别搁我这儿招晦气!”

方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看得清清楚楚,对方不是不识货,也不是嫌货不好,而是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并且怕到了骨子里!

“老板,价钱好商量……”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滚!”独眼龙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嫌恶与恐惧,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引爆的瘟神,“你他娘的想死别拉上我!再不滚,我可就喊人了!”

方休瞳孔一缩。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独眼龙那只藏在摊位木板下的左手,正用一种极其隐晦而熟练的方式,飞快地掐了几个手诀。那不是攻击法印,更像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暗号,目标直指不远处一处阴暗的巷口。

不好!

方休脑子里警铃大作,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那块血砖塞进怀里,猛地转身,像一头受惊的公牛,狠狠撞进了身后的人群。

他不敢回头,也无需回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至少有三道阴冷、黏腻的目光,已经像跗骨之蛆一样,死死地黏在了自己的背上。

他娘的,这上京城,难道连阴沟里的老鼠都跟天庭那帮杂碎有牵连不成?

方休心中破口大骂,脚下的步伐却不敢有丝毫停歇。他像一条被渔网惊动的泥鳅,凭着对底层街区地形的本能理解,在黑市错综复杂、蛛网般的小道里疯狂穿行。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没有大声叫嚷,也没有急切的追赶,只是像几只耐心的猎犬,不远不近地吊着,将他朝特定的方向驱赶。

这是老手。

方休的心越来越沉。真气的枯竭让他的体力正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见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把碎玻璃,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视野开始一阵阵地发黑,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每抬起一次,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不知在迷宫般的巷道里跑了多久,他凭着最后一口气,一头扎进了一条僻静、散发着恶臭的死胡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他像个破旧的风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怪响。

巷口的脚步声徘徊了片刻,似乎因为失去了目标而有些疑惑,最终,在低声交谈了几句后,渐渐远去了。

暂时……安全了。

方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然一松,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身体一软,沿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周围是垃圾腐烂的酸臭和阴沟的腥气,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开始旋转、模糊,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色块。

完了……这次真要栽在这儿了……

他苦涩地想。没想到自己躲过了天兵神将,却要死在这种无名鼠辈的手里。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刹那,一股奇异的香气,毫无征兆地、却又无比霸道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花香,不是果香,更不是世间任何一种他曾闻过的香料。

那香味清冽而悠远,仿佛来自万丈雪山之巅的一捧初雪,带着一丝雨后空山的湿润与寂静;又仿佛蕴含着星辰运转、潮汐涨落的玄奥至理,深邃而浩渺。它像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轻柔地拂过他那濒临崩溃的识海,将那些焦躁、恐惧、绝望和疲惫,一点一点地抚平、抹去。

方休混沌的脑子,竟因此而为之一清。他猛地睁开双眼,像个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贪婪地、用力地嗅着这股能救命的香气。

香味是从巷子更深处飘来的。那里,本该是一堵冰冷的死墙。

鬼使神差地,他调动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用那只完好的手撑着斑驳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循着那股奇异的茶香,一瘸一拐地,向着巷子的尽头走去。

他的理智在脑海中疯狂地尖叫,警告他这绝对不正常,这比追兵更危险!可他的身体,他的本能,却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根本无法抗拒那股香气的诱惑。

巷子很深,而且异常安静,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喧嚣与肮脏彻底隔绝。当他走到尽头时,他看到了那扇门。

一扇极其古朴的木门。

门板由整块不知名的深色木料制成,上面没有任何雕花或装饰,甚至连一枚铜钉、一个门环都没有。它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从时光的上游漂流至此,与周围破败的院墙和违章的棚屋格格不入,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

那救命的茶香,正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溢散而出。

这里……怎么会有一扇门?

方休的心中充满了迷惑与警惕。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上京城南最偏僻、最被人遗忘的角落,是城市肌理上的一块烂疮。这样一扇门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最大的诡异。

是陷阱吗?是某个隐世大能的洞府?还是……又是某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一场新的、恶劣的游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身后的世界是天刑司的天罗地网,是黑市里阴魂不散的鬣狗。眼前的这扇门,无论推开后通往的是生机还是死地,都是他此刻唯一的选择。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茶香似乎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勇气。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缓缓地、坚定地推向了那扇沉默的木门。

“吱呀——”

一声轻响,悠远得仿佛来自上一个纪元。木门应手而开,没有丝毫阻滞。

门后的景象,让方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没有阴森可怖的洞府,更没有戏谑的神明。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雅致到不像话的庭院。

一株虬结苍劲的古树撑开如伞的华盖,不知名的紫色花朵零星点缀其间。树下,摆着几张由青竹制成的桌椅,桌面光洁,宛若碧玉。庭院一角,一泓清泉从垒叠的假山石上潺潺流下,叮咚作响,汇入一方小小的池塘。几尾红色的锦鲤在水中悠然摆尾,水面漂浮着几片睡莲,静美如画。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沁人心脾的茶香,混杂着湿润的泥土芬芳和清新的草木气息。这里的光线柔和得不可思议,仿佛连时光的流速都在此放缓,将一切喧嚣与烦扰都沉淀了下来。

这里不是什么茶馆,这里简直就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方休呆立在门口,身体一半在门外,一半在门内。一边,是身后肮脏混乱、充满杀机与绝望的凡俗世界;一边,是眼前宁静安详、宛若仙境的避世庭院。

一门之隔,判若两界。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又脏又臭的死胡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不知何时,巷口传来的所有喧嚣都已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死寂。

就在他这片刻犹豫的瞬间,那扇古朴的木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温柔地合拢了。

“咔哒。”

一声轻微的落锁声,将他与那个追杀不休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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