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致命的茶
吱呀——
一声轻响，身后那扇饱经风霜的古朴木门，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自行合拢。
紧接着，“咔哒”一声，门栓落下的声音清脆得如同金石交击，在这死寂的庭院中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方休的心脏上，让他本就因力竭而迟滞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猛地转身，那具刚刚才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身体，在一瞬间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反应。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极致，筋骨齐鸣，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拉至满月的凶弓，散发出困兽犹斗的惨烈气息。
然而，门后已不是那条堆满垃圾、散发着腐烂与绝望气息的死胡同。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滑如镜的整块木板，木纹深沉，宛如年轮，却寻不到一丝一毫的门缝，仿佛这扇门从未存在过，他方才的逃亡与闯入，不过是一场荒诞的幻梦。
他被困住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夹杂着冰碴的雪水，从头顶浇下，让他刚刚因摆脱追兵而稍稍松弛的神经，再次拧成一根濒临断裂的麻绳。他背靠着那片冰冷的木壁，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警惕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野兽，飞快地扫过四周。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座与墙外那个肮脏、混乱、充满了贪婪与汗臭的黑市截然不同的雅致庭院。
院子不大，却处处透着匠心独运的古意。一株不知名的古树虬枝盘旋，苍劲的枝干上布满了岁月的苔痕，繁茂的枝叶如一顶巨大的华盖，将大半个院落都笼罩在清凉的绿荫之下。
树下，一汪清泉自嶙峋的假山石隙中汩汩流出，水声叮咚，清脆悦耳。泉水汇入一方不过丈许的池塘，水质清澈见底，几尾色彩斑斓的肥硕锦鲤在睡莲的影子间悠然摆尾，对他的闯入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一阵拂过水面的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茶香。
那香气初闻时清冽，细品下悠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仿佛能渗透进人的神魂深处，将一路奔逃积攒下的疲惫、血腥与恐惧，都一点点地涤荡干净。
可方休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放松，反而从脊椎骨的末梢升起一股比在黑市被数十人围堵时更加刺骨的寒意。
这地方太干净了，太安静了，也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座精心布置好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陷阱，或者说……一座风雅的坟墓。
他的目光穿过摇曳的树影，最终定格在古树下的那张石桌旁。
一个女人。
一个身着青衣的女人，正坐在石凳上，姿态慵懒地摆弄着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她的身形窈窕，一袭青衣的料子仿佛不是凡间的丝绸，而是用江南的烟雨与山间的云雾织就，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流淌着如水的光泽。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模糊的。
她的容貌，她的气息，甚至她究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还是一道光与影交织出的错觉，都仿佛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宛如水汽的迷雾之中。无论方休如何凝聚目力，视线都会在那片模糊前被自然而然地扭曲、滑开，无法聚焦。
一种源于未知的大恐怖，攫住了他的心脏。
方休下意识地催动丹田。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丝丝在血脉滋养下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真气，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他咬紧牙关，将这仅存的火种尽数逼出，凝聚成一道微弱的灵识，试探着向那青衣女子探去。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他的灵识如同一滴墨落入了无垠的大海，刚一触及对方周身三尺的范围，便被那层无形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吞噬、消解，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方休心中骇浪滔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种感觉，比当初在悬崖之上，面对那位高高在上、威压如狱的神将凌霜时，更加令人绝望。
神将凌霜是一座横断天地的巍峨雪山，你虽知其高不可攀，险峻万分，但至少能看到它的轮廓，能衡量它的宏伟。而眼前这个女人，是海，是深不见底的归墟，是吞噬一切的虚无。你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去衡量她的存在。
“你是谁？”方休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他一只手悄然按在腰间，那里空无一物，但他全身的筋骨血肉，就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原始的武器。
青衣女子没有抬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她只是用一柄纤细的竹夹，姿态优雅地从一个古拙的陶罐里，夹出几片形态奇古的茶叶。
那茶叶蜷曲如龙爪，色泽非青非黑，透着一股历经万古沧桑的死寂之气。
她将茶叶轻轻拨入紫砂壶中，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禅意般的韵律。仿佛对她而言，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比沏好眼前这壶茶更重要。
“坐。”
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韵味，像是风过万亩竹林，又像是清泉敲击在幽谷的玉石上，直抵人心。
一个字，没有回答，只有命令。
方休没有动。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盯着对方那片模糊的身影，试图从那片虚无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他体内的血液在奔流，伤口愈合时那种吞噬一切的饥饿感，正蠢蠢欲动。
“别白费力气了。”青衣女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那模糊的“脸”微微偏转，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你那点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杀气，还有你那身古怪的血脉，对我来说，就像池子里的锦鲤吐出的泡泡，没什么分别。”
一句话，让方休蓄积的所有气势，瞬间土崩瓦解。
他的心，沉甸甸地坠入了无底深渊。
“你把我引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混乱的大脑在巨大的压力下飞速运转。是敌是友？图财还是害命？图什么财？自己现在身无分文，还背着天大的因果。害什么命？以她的实力，恐怕吹口气自己就没了。
青衣女子终于抬起了头。
那片模糊的“脸”第一次正对着他。方休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超越了视觉的存在彻底洞穿，从皮肉到骨髓，从丹田气海到神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被看了个通透。
“一个‘三界速运’的小小信使，也配问我想干什么？”
轰！
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方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三界速运！
她知道自己的来历！
方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这四个字，是他身份的根基，是他赖以为生的饭碗，也是他从未对黑市中任何一个亡命徒提及过的秘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矢口否认，但微微颤抖的声线，却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呵呵……”青衣女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里满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与淡漠，“还在嘴硬么？也难怪，毕竟那家公司最擅长的，就是‘丢车保帅’。”
她顿了顿，仿佛是故意留给方休消化这残酷事实的时间，才慢悠悠地补充道：“想必你的那位秦掌柜，现在正庆幸终于甩掉了一个足以倾覆整个分部的天大麻烦吧。”
这句话，像一柄淬了剧毒的、烧得通红的利刃，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方休最痛的地方。
他想起了那冰冷的【最高权限-静默执行】血色神文，想起了被单方面阻断、再无回应的万里传音螺。被公司毫不犹豫抛弃的愤怒、屈辱与无助，如同最汹涌的潮水，再次席卷了他整个心神。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丝，额角的青筋如蚯蚓般暴起。
眼前这个女人，不仅知道他的身份，甚至连他被公司抛弃的处境都一清二楚！她到底是谁？天庭的人？不可能，天庭行事煌煌威严，不会用这种方式。是觊觎包裹的另一方势力？可包裹已经毁了……
“你……你到底是谁？”方休的声音里，戒备已经被无边的震惊与恐惧所取代。
青衣女子依旧没有回答这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她只是提起手冲开水的白玉壶，将沸水注入壶中。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奇异的茶香瞬间蒸腾而起。
方休闻着这股香气，心神竟不由自主地平复了些许，但同时，他感觉自己的灵识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彻底包裹、封印，变得前所未有的迟钝与麻木。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体验，仿佛灵魂被温柔地缴械。
女子的动作没有停。她伸出一根纤细如玉的手指，隔着石桌，遥遥指向方休的左手手背。
那里，原本属于那个该死包裹的“无尽绳结”印记，在庭院幽暗的光线下，正散发着微不可察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光。
“东西虽然毁了，可上面承载的因果烙印，却转移到了你的身上。”她慢悠悠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可更改的真理，“天庭追杀的，从来不是你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信使，而是这个烙印。所以，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或是用什么‘三息藏真诀’之类的旁门左道抹掉自己的存在，都没有用。”
“只要它还在，你就是黑夜里唯一的火炬，想不被发现都难。”
方休彻底僵住了，如同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
如果说之前是震惊，那现在就是一种深入骨髓、连灵魂都在战栗的恐惧。
身份、公司、包裹、天庭、因果烙印，甚至连养父古道人私下传授、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的保命禁术……她全都知道！
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衣服、所有伪装，赤条条扔在冰天雪地里的人，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这种被完全掌控、命运被他人随意拿捏的感觉，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青衣女子提起那把温养得恰到好处的紫砂壶，将一汪色泽清亮、宛如顶级琥珀的茶汤，注入到一只小小的、质地温润的白瓷杯中。
“这茶，名为‘归墟’。”
她将茶杯轻轻推到石桌的另一端，正对着方休原本应该坐下的位置。
“喝了它，能救你一命。”
救我一命？
方休死死盯着那杯茶，心中警铃大作，轰鸣不休。是毒药？还是某种能彻底控制神魂的秘术？他宁愿相信这是一杯能瞬间穿肠烂肚的剧毒，也绝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好心、又如此神通广大的陌生人，会平白无故地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倒霉蛋。
他没有动，只是与那片模糊的身影隔着一张石桌对峙着。庭院里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泉水叮咚，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却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加凶险的较量。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西斜的太阳终于沉下了地平线，黄昏的余晖给庭院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浓郁的金红色光晕，也投下了愈发幽深、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阴影。
突然，方休浑身猛地一僵，瞳孔在瞬间缩到了极致。
一股冰冷、肃杀、带着煌煌天威的熟悉气息，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它就像一张无形无质、却又沉重如山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甚至笼罩了庭院之外的这片黑市。那气息中蕴含的律法与威严，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是天兵！
方休的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那是在悬崖边将他一击轰入深渊的同源气息！追兵已经到了门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气息正在门外徘徊、搜索，就像一头循着血腥味而来的深海巨鲨，正在寻找着这片宁静水域的入口。这扇古怪的木门虽然隔绝了内外的一切景象与声音，却隔绝不了这神明般无孔不入的法则锁定！
被找到了！
彻骨的绝望，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用力捏紧。
他猛地看向那青衣女子，对方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仿佛门外那足以让任何金丹修士都肝胆俱裂的天威，不过是拂过脸颊的一缕微风。
她的目光，或者说那片模糊的雾气，越过袅袅的茶烟，落在那杯被推到方休面前的茶上。
“你的时间，不多了。”
方休的呼吸变得无比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沙砾。他看看那扇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已在天威下岌岌可危的木门，再看看桌上那杯小小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清茶。
门外，是确凿无疑的死亡。
桌上，是一场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的赌博。
赌，还有一线生机。
不赌，必死无疑！
养父古道人那张布满皱纹、总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笑容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仿佛又听到了老头子酒后带着醉意的教诲——
“休儿，记住，真正的绝境，不是没路可走，而是你不敢走那条唯一的、看不清前方的路。”
方休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决绝。
所有的恐惧、犹豫、猜忌，在死亡的阴影下，都被碾得粉碎。
他猛地踏前一步，大步走到石桌前，不再有丝毫迟疑，一把抓起那只尚有余温的白瓷茶杯。杯中的琥珀色茶汤微微晃动，清澈见底，倒映出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和眼底深处那抹被逼到悬崖尽头的、疯狂的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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