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三界契约
茶汤入喉，没有想象中的甘甜，亦无预料中的苦涩。
那是一种极致的“空”。
仿佛吞下的不是液体，而是一口被凝固的、冰冷的虚无。方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乃至每一寸筋骨血肉，都在这股空洞感侵入的瞬间，被彻底浸透、同化。他体内那所剩无几的真气，刚刚因死里逃生而沸腾的气血，甚至是他灵魂深处那个如同烙铁般灼烧不休的“因果烙印”，都在这片深海般的虚无中，缓缓沉寂，像是被一块无边无际的、厚重的黑色天鹅绒幕布温柔而又残忍地覆盖。
他整个人，仿佛正在从这个世界上被一寸寸地抹去。
也就在此时，门外，那股沉重如山岳、肃杀如寒冬的威压，戛然而止。
属于天兵的脚步声在薄薄的木门前停下，甲胄叶片摩擦时发出的“咔嚓”声，细微，却又清晰得像一柄重锤，不偏不倚地敲在方休已然停跳的心脏上。他全身僵硬，血液仿佛凝固，连呼吸都已彻底屏住，像一尊绝望的石像，等待着那扇看似不堪一击的木门被神力轰成齑粉，将他连同这间诡异的茶馆，一同从三界中抹除。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每一瞬都充满了煎熬。
然而，预想中那足以毁天灭地的雷霆一击，迟迟没有到来。
门外的天兵似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方休能清晰地听到他来回踱步的声音，那脚步声失去了先前追捕时的果决与凌厉，变得焦躁而迟疑。那股锁定一切生机的肃杀之气，竟开始变得紊乱，像一头循着血腥味而来的饿狼，却在猎物的巢穴门口，突然失去了嗅觉。
“不对……”一声低沉的、充满惊疑的自语隔着门板隐约传来，“气息到此就断了，因果线索……凭空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方休的心脏，在停滞的深渊中，猛地抽搐了一下。
消失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猛地抬眼，望向对面那个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的青衣女子——瑶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另一道略显急躁的声音：“如何？找到那逆命信使的踪迹了吗？”
“没有！雷钧副将，此地有古怪！那家伙的因果烙印明明是追踪至此，却在门前彻底湮灭，仿佛从未存在过！”先前的天兵急切地回报。
门外短暂地陷入了沉默。方休甚至能想象出那位雷钧副将紧锁眉头的模样。
片刻后，他似乎做出了决断。“不必强闯，此地……非我等能擅入。凌霜将军有令，若遇不可解之异状，暂退，回报即可。走！”
命令干脆利落。
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终于如退潮般迅速消散。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便被庭院外黑市那永不停歇的嘈杂背景音所吞没。
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方休僵硬的躯体。他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猛地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石凳上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他张大嘴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贪婪而又痛苦地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此刻贴在冰凉的石板上，激起一阵阵战栗。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无边的茫然，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撑着地面，缓缓抬起头，目光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瑶青，那眼神里充满了惊骇、错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赖。
“那杯茶……”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归墟。”
瑶青并未因他的失态而有丝毫动容，只是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她提起那把古朴的紫砂壶，为他空了的杯子重新续上茶水。清亮的茶汤注入杯中，发出“淙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门外徘徊的不是索命的天兵神将，而只是一个迷路问津的寻常路人。
“它的作用只有一个，”她将那杯新续的茶推到石桌边缘，示意方休起来，“暂时将你归于虚无，屏蔽一切天机演算与因果追索。”
“屏蔽天机？”方休的脑子嗡嗡作响，这个词汇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一个底层信使、一个只想在长生坊混到退休的凡俗修士的认知范畴。他挣扎着爬起来，重新坐回石凳上，双手撑着桌面，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他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这个问题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救你？”瑶青闻言，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仿佛看穿了世间万物的笑意，“不，我只是给了你一杯茶。方休，你要明白，真正让你活下来的，不是我，也不是这杯茶。”
她顿了顿，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注视着他，缓缓说道：“而是一道……凌驾于天规之上的东西。”
方休彻底愣住了。
凌驾于天规之上？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从小听着天庭的威严长大，深知天条律法森严如铁，乃是天帝执掌三界、维系万物秩序的根基。那是刻在每一个生灵骨子里的敬畏，是不可动摇的绝对真理。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这不可能，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门外天兵的困惑与退去，是如此真实，不容置疑。
“看来，你的养父古道人，并没有教过你这些。”瑶青的语气平淡，却让方休心头一凛。这个女人，连古道人的存在都知道！
“天庭自诩为三界正统，天规便是他们的秩序。但他们也只是这片天地后来的掌权者罢了。”瑶青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在更古老的时代，天地间的秩序，由更本源、更不讲道理的规则维系。它们不评判善恶，不区分神魔，只遵循最原始的因果。”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方休那颗因恐惧和震惊而狂跳的心，不由自主地平复下来，沉浸在她所描绘的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里。
“你可曾听过，‘三界契约’？”
方休茫然地摇了摇头。
“契约规定，凡承载‘鸿蒙信物’的流转，必须遵循‘信使-送达’的古老法则。”瑶青看着方休手背上那已经淡去、却依旧能感受到其存在的烙印，继续说道，“在信物被安全送达之前，它所附带的一切因果业力、天谴罪罚、神憎鬼厌……都将由信使一人承担。”
“所以，天庭要杀你，因为你是那个‘因’，是所有麻烦的集合体。”
听到这里，方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然的自嘲。他想起了自己被公司抛弃，被上司秦掌柜冷漠挂断传音螺的瞬间。原来如此，自己就是那个天字第一号的替死鬼，是所有灾祸的避雷针。
“那我岂不是死定了？”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恰恰相反。”瑶青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变得锐利起来，“契约是公平的。既然由你承担了所有的‘因’，那么在终点到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能从你手中，直接夺走那个‘果’。”
“强行夺取者，必遭契约反噬。”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方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想起来了！
悬崖边上，那天兵队长志在必得的一记神通，那足以将山石化为齑粉的恐怖力量，在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为何会诡异地扭曲、偏转，最终轰向了空处！
神将凌霜，那位高高在上、视众生为蝼蚁的绝美神明，为何只是布下天罗地网，大费周章地围困，而不是亲自出手，一击将他这个“逆命信使”彻底抹杀！
原来……不是他们不想，也不是他们不能……
而是他们不敢！
“你的意思是……”方休的声音颤抖起来，一种荒谬而又狂喜的猜测在他心中疯狂滋生，“他们……怕了？”
“怕？”瑶青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仿佛在嘲笑神明的色厉内荏，“对于他们那些与天道牵扯过深的存在而言，‘怕’这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了。自身修为越高，地位越是尊崇，契约的反噬便越是恐怖。轻则道基受损，修为倒退千年；重则神魂俱灭，当场身死道消，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为了让方休这个井底之蛙有更直观的理解，瑶青举了一个他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例子。
“就说那位奉天帝之命，亲自下界追杀你的神将凌霜。”
方休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号称‘天道之剑’，代天行罚，神威赫赫，三界之内谁不敬畏三分？”瑶青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可她若敢无视契约，对你身上那件东西硬来……你信不信，她那件看似完美无瑕的伴生神器‘霜陨’，会第一个当场崩碎。”
瑶青放下茶杯，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存在身上。
“毕竟，一件本就有瑕的神器，可经不起那样的折腾。”
轰！
方休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被掀开了。
凌霜神将！天帝座下最锋利的刀刃！她的神器“霜陨”更是传说中饮过无数神魔之血的杀伐至宝！这个神秘的女人，不仅对天庭的行动了如指掌，甚至连凌霜神将本命神器有瑕这种足以动摇天庭威严的绝顶秘闻，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她到底是谁？！
巨大的震撼之中，方休的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画面，所有想不通的环节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从接下包裹开始，到被天兵追杀，再到坠崖，再到此刻……一条清晰而又残酷的逻辑链条，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不是单纯的猎物，他是一个行走的、带刺的、谁碰谁死的烫手山芋！
瑶青端起茶杯，轻轻吹散了袅袅的热气，目光投向窗外愈发深沉的暮色，庭院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仿佛陷入了某种悠远的回忆。在她出神的间隙，一段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旋律，从她唇边无意识地哼了出来。
那旋律古老、零碎，不属于他听过的任何乐曲，却像一根无形的、温柔的针，轻轻刺入方休的识海深处。
他竟感到一阵莫名的、无法言喻的熟悉感。
紧接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深切入骨的悲伤，毫无征兆地攥住了他的心脏。那是一种仿佛跨越了万古洪荒的哀恸，像是这旋律唤醒了某个沉睡在他血脉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遥远记忆。
哼唱只是一瞬，瑶青很快便回过神来，仿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刚才的失神。她放下茶杯，清脆的碰撞声将方休从那股莫名的悲伤中惊醒。
她看着依旧处于巨大冲击中，脸色变幻不定的方休，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为他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了。”
“那个被残烛老人强行塞给你，如今已经与你融为一体的因果烙印，既是催你亡命天涯的催命符。”
“也是你眼下，唯一的护身符。”
瑶青站起身，走到庭院的古树下，背对着他，声音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在你将它送到指定地点之前，三界之内，无人能从你手里抢走它。”
“但是……”
“所有想得到它、或者想毁掉它的人，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用尽一切办法……”
“先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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