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 唯一的活路
石桌上,新点燃的油灯是这方小天地里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在微凉的晚风中不安地摇曳,将方休与瑶青的影子在地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宛如两个纠缠不休的鬼魅。
方休的视线死死钉在面前那只空空如也的茶杯上。杯底,几缕湿润的茶叶蜷缩成一团,墨绿的颜色深沉得发黑,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方才那番牛饮的狼狈。三界契约、护身符、催命符……这些刚刚灌入脑海的词汇,像一群横冲直撞的蛮牛,在他混乱的思绪里践踏、撕裂,又试图强行拼凑成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崭新而恐怖的世界。
他过去二十年赖以生存的市井法则,那些关于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信条,在这些古老而霸道的字眼面前,脆弱得如同窗纸。
“所以……”方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粗粝的沙子,干涩而嘶哑,“你的意思是,天庭的那些神仙老爷,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们……不能直接从我手里抢走这个包裹?”
他的语气里,混杂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一丝不敢置信的荒谬,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不能。”瑶青的回答平静而肯定,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茶具,白瓷的杯盏在她指尖轻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的动作从容优雅,仿佛不是在收拾残局,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而古老的仪式。“‘鸿蒙信物’的因果已经与你的命数彻底绑定。任何试图强行剥离它与你之间联系的行为,都将被‘三界契约’视为对至高法则的公然挑衅。那种代价,即便是天帝座下最受宠信的神将,也绝对承受不起。”
呼——
方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息仿佛带走了他五脏六腑里积攒的所有恐惧。他紧绷得如同铁石的肩膀,终于有了些微的松弛。这无疑是自打接下这趟该死的差事以来,他听到的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消息。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尽,瑶青的下一句话,就如同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寒水,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通透,让他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冻结成冰。
“但是,”她抬起眼,那双深邃如万年古潭的眸子在灯火下映出两点森然的寒星,“契约只保护信物,不保护信使。”
方休刚刚松弛下来的肌肉,在一瞬间以更猛烈的姿态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像一条冰冷的毒蛇,蜿蜒着爬上他的脊柱,直冲天灵盖。
“他们不能抢,但他们可以杀了你。”瑶青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诛心,“只要你一死,神魂俱灭,你与信物之间的因果烙印便会自然脱落。届时,信物成了无主之物,契约的保护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轰然一声,方休脑子里最后一丝侥幸的幻象,彻底坍塌。
他明白了。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什么被重重保护的保险箱,他只是一个贴着“内有贵重物品,请勿损坏”标签的一次性包装盒。里面的东西金贵无比,神佛垂涎,可他这个盒子本身,却廉价又碍事,随时可以被毫不留情地撕碎、踩烂,然后丢进垃圾堆。
“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黯淡下去,最后一点侥幸的光也熄灭了,“我就是那个……行走的、会动的靶子。谁都可以朝我开枪,只要别打中我怀里的东西就行。”
“一个很贴切的比喻。”瑶青淡淡颔首,似乎对他的悟性还算满意。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方休的脑海里猛地划过一道电光。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光芒。
“茶!你给我的那杯茶!”他死死盯着瑶青,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那杯‘归墟’茶!你说它能屏蔽天机,能让天兵找不到我,对不对?它的效果……它的效果能持续多久?是不是……是不是能一直持续下去?”
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只要能一直躲在这里,躲在这片能隔绝天机的庭院里,喝着这种神奇的茶,总能等到风头过去,总能等到那些大人物失去耐心。他可以躲到天荒地老,躲到那个包裹自己烂掉!
瑶青将那把古朴的紫砂壶轻轻放回原位,壶底与石桌接触,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归墟叶,采自归墟之海的无根之木,能让饮者在一个时辰之内,神魂归于万法不侵的‘虚无’之境,暂时跳出三界,不在五行。天机自然无法锁定。”
一个时辰!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针,瞬间刺穿了方休刚刚升起的、关于“永久避难”的脆弱幻想。他仿佛亲眼看见,在遥远的长生坊里,那张他梦寐以求、日思夜想的、可以让他安稳躺到死的藤木躺椅,在眼前“咔嚓”一声,寸寸碎裂,最后化为一捧无力的飞灰。
他下意识地估算着时间,从他喝下那杯茶,到天兵退去,再到现在的交谈……过去了多久?半个时辰?还是说,已经快到一个时辰了?
冰冷的汗珠,从他的额角、后颈争先恐后地渗出,瞬间浸湿了他破烂的衣领和后背。他原以为自己侥幸逃进了一处可以永久停靠的港湾,却没想到,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即将到点的临时车站。下一站,就是地狱。
看着方休瞬间煞白如纸的脸,以及那双因恐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瑶青终于放下手中的茶具,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正视着他。
“现在,你明白你的处境了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在方休的耳边,乃至脑海中回响,“天庭不会放弃,觊觎这信物的,也绝不止天庭一家。你的存在,对于所有想得到它的人而言,就是一个必须被抹除的、碍事的障碍。”
“这就是……这就是你说的,唯一的活路?”方休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苦涩与自嘲,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却感觉越抹越凉,“在茶效消失前,找个更深的坑把自己埋起来?然后祈祷下一次被找到之前,我能挖得更快一点?”
“不。”瑶青摇了摇头,她的回答出乎方休的意料。
她缓缓站起身,绕过石桌,走到方休的身边。她没有看他,而是伸出一根纤长如玉的手指,凌空点向那个被方休死死抱在怀里,已经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包裹。
“你的活路,不在于‘躲’,而在于‘送’。”
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方休混乱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契约的漏洞,在于可以攻击信使本人。这既是你的死路,也是你唯一的活路。”瑶青的目光落在方休的眼睛里,那深邃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恐惧和迷茫,“在他们杀死你之前,抢先一步,完成任务。只要信物成功交付,你与它之间的因果便会自动斩断。届时,天高海阔,你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方休,再无人能凭此找到你。”
方休怔住了。
他抱着包裹,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
迷茫、混乱、恐惧、绝望……所有负面情绪交织成的浓雾,在这一刻被瑶青的话语如利剑般从中剖开。混沌的脑海中,第一次有了一条清晰得近乎残酷的路径。
逃亡,是等死。无休止的躲藏,只是在拖延死亡的到来,每一次被找到,都会比上一次更接近地狱。
唯有迎着刀山火海,把这该死的、烫手的山芋送出去,才能真正解脱。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闪烁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才有的凶光。从最初的惊恐,到被动的逃亡,再到此刻,他的心态终于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被迫开始思考,如何在这场必死的游戏中,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送?”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瑶青,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求证,“送去哪儿?这鬼东西上面,连个地址都没写!”
瑶青并未直接回答,她绕过石桌,走到另一侧的空地上。她只是素手在空中轻轻一拂,动作写意得如同拂去衣袖上的微尘。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一张巨大而古旧的地图,竟无声无息地在空地上展开。它仿佛是从虚空中渗透出来的一样,图卷边缘散发着淡淡的、如同月华般的微光,光芒流转,将地图上那些古老的山川脉络、江河湖海一一照亮。
方休甚至能闻到一股来自远古的、混杂着尘埃与时光的苍凉气息。
“地址,从一开始就写在上面了。”瑶青朝着方休招了招手。
方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步走了过去。他站在地图前,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这地图上绘制的疆域,远比他认知中的世界要广阔、要陌生。许多地名,他闻所未闻。
瑶青的目光,落在了他怀中那个包裹的封印上——那团看似杂乱无章,由无数绳结纠缠而成的“无尽绳结”。
“你看。”她的手指在地图上方数寸处虚划,并未触及图面,但指尖却流转着一缕清辉,随着她的移动,在地图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痕。
“这绳结的外围走势,三股盘旋,形如三条大河交汇,奔流入海。对应到图上,便是这通天河、忘川河与无垢河。”她的指尖光芒,在地图上三条奔腾的大河上空掠过。
“而绳结的内里,百结缠绕,勾勒出的轮廓,正是一片混乱无序的城郭废墟。再看这个最核心的主结,它所在的位置,恰好是三河冲击出的那片三不管地带,一个连天庭的律法都无法完全覆盖的阴影之地。”
她的手指最终停了下来,指尖的光芒凝聚成一个光点,精准地投射在地图上一个用朱砂标记出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地名上。
“你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这里——上京鬼市。”
上京鬼市。
这四个字像四柄重锤,狠狠砸在方休的心头,让他浑身一震。
这个名字,他如雷贯耳。那是上京城外最混乱、最污浊的法外之地。传闻那里是流亡修士的避难所,是妖魔邪祟的销金窟,是各路亡命之徒的天堂。在那里,天庭的律法是笑话,世俗的道德是废纸,只有冰冷的灵石和更冰冷的拳头,才是唯一的通行证。
去那里?对于他这种修为低微、身怀重宝的“肥羊”来说,和主动跳进饿狼堆里有什么区别?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便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鬼市的混乱,是所有人的危机,但对于一个需要隐匿行踪的逃亡者而言,那片混乱的泥潭,无疑是最好的掩护。天庭的势力再大,手也很难毫无顾忌地伸进那个藏污纳垢的马蜂窝里。
方休死死盯着地图上那四个血红的字,眼神由最初的震惊,慢慢转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必须在“归墟”茶效彻底消失之前,重新融入到夜色中,融入到上京城最深的阴影里。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地图。除了那条被瑶青指出的路线,他还注意到,在地图西北角一片标注着“西戎蛮荒”的广袤区域里,有几个毫不起眼的、如同星点般的标记。那些星点排列诡异,与他所知的任何天象星图都对不上,仿佛是绘制者随手留下的墨点,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但他没有时间深究,眼下的活命要紧。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在离开前,方休还是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这个女人的神秘和强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瑶青已经转过身,重新坐回了灯下,端起了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灯火映得她的侧脸明暗不定,愈发显得高深莫测。
“一个不喜欢天庭行事风格的茶馆老板罢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快走吧,你的时间不多了。记住,进了鬼市,别相信任何人,包括那些看起来最无害的人。”
方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这份天大的恩情与同样天大的疑惑,一并死死压在心底。他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他不再多言,一把抓起石桌上那个被他遗忘的、由冥域宝钞凝固成的“血砖”,塞进怀里。然后,他最后一次抱紧了那个决定他生死的包裹,那沉甸甸的触感,此刻仿佛成了他唯一的、可以依靠的锚。
他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大步走向庭院的门口。
那扇曾将天兵神将隔绝在外的无形之门,此刻正为他悄然洞开。门外,是黑市喧嚣鼎沸的人声、是混杂着劣质丹药、血腥和欲望的污浊气味,以及无尽的未知与致命的危险。
方休没有回头。他拉了拉身上破烂不堪的衣领,将半张脸埋入阴影之中,深吸了一口门外那浑浊的空气,然后,毅然决然地踏了出去。
一步踏出,天壤之别。
庭院内的静谧、雅致与那缕若有若无的归墟茶香,被瞬间隔绝在身后。他像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身影迅速被光怪陆离的夜色和涌动不休的人潮所吞没,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庭院内,重归寂静。
瑶青放下茶杯,听着外面远去的喧嚣,幽幽地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老家伙,你倒是真会挑人……只是不知,你当年留给他的那点遗产,够不够他……闯过这第一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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