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养父的遗产
他死死拉低了身上那件破旧衣衫的领口，将下半张脸深深埋进阴影里，脚下踩着泥泞与污秽，近乎是本能地在湿滑曲折的巷道中急速穿行。
瑶青的那杯“归墟”茶，效力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飞速流逝。
起初，那是一种温暖而绝对安宁的感觉，仿佛一道无形的壁垒，将他与整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彻底隔绝。但现在，那层庇护他的薄膜正在变得稀疏、脆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无处不在的窥探感，正如同阴冷的潮水般，重新漫上他的脚踝，顺着他的脊背向上攀爬，试图重新锁定他这叶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
天刑司的目光，从未真正远离。它只是在等待，等待那层薄雾散去。
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之上，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铅块般的沉重。他必须在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兵神将重新定位之前，找到瑶青所说的鬼市入口。
这片被天庭律法遗忘的土地，比他想象中要险恶百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气味，是劣质灵酒的酸腐、未干血迹的腥甜、无数生灵汗水的油腻，以及阴沟深处万年污垢的恶臭，所有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能让寻常人窒息的毒瘴。
两侧低矮的棚屋和歪斜的建筑里，像是囚禁着无数扭曲的灵魂。压抑的嘶吼，癫狂的诡异笑声，甚至某种骨骼被硬生生嚼碎的“咔嚓”脆响，不时从紧闭的门窗缝隙中渗出，钻入他的耳朵。每一道深邃的阴影里，似乎都潜藏着一双或贪婪、或戏谑、或纯粹不怀好意的眼睛，像秃鹫盯着腐肉般注视着每一个过客。
这里不是善地，每一步都可能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吸入致命的毒粉。
方休不敢有丝毫大意，将多年来在底层摸爬滚打出的野兽直觉催发到了极致。就在他拐过一个堆满垃圾的墙角时，前方巷口忽然传来几声粗野的笑骂与沉重的脚步声。
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侧身闪入一堆散发着恶臭的杂物之后，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连呼吸都瞬间停滞。
三个身形彪悍的修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们衣衫不整，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与煞气，其中一人的肩上还扛着一把沾着暗红血迹的环首大刀。
“他娘的，今天手气真背，在‘一线天’赌场输了个精光！”扛刀的汉子啐了一口浓痰。
“怕什么，这鬼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肥羊。待会儿随便找个落单的雏儿，敲骨吸髓，不就全回来了？”另一个尖嘴猴腮的修士阴恻恻地笑道，目光如同毒蛇般在两侧的阴影中扫过。
他的视线，在方休藏身的垃圾堆上停留了半秒。
那一瞬间，方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残忍。
幸运的是，那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不耐烦地移开了目光，与同伴勾肩搭背地继续向前走去。“走走走，去‘奈何桥’那边碰碰运气，今晚肯定有新人想进鬼市，那可是最好的买卖……”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方休却在原地僵硬了许久，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半天的浊气。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几乎要跳出喉咙。
仅仅是擦肩而过，就已是生死一线。
这次侥幸，下次呢？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意识到，单凭过去的经验和直觉，想在这片黑暗森林里活下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需要一双能看穿这片黑暗的眼睛。
他咬着牙，更加谨慎地在巷道中穿行，最终，他闪身躲进了一座早已废弃的祭坛之后。
祭坛破败不堪，石像的头颅不知所踪，断裂的脖颈处长满了青苔。供桌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与鸟粪，散发着一股岁月腐朽的气息。这里足够偏僻荒凉，暂时隔绝了外界那些赤裸裸的窥探。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了几口，胸膛的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稍稍平复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瑶青给他的那枚玉简。
一丝微弱的灵力注入其中，一幅虚幻的地图在他面前缓缓展开，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光晕。地图之上，一条猩红色的细线从他当前的位置蜿蜒而出，穿过数条错综复杂的街道，最终指向一处被圈起来，并标记着“奈何”二字的地点。
那里，就是鬼市的入口。
方休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条路线，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试图将每一个转角、每一个标记都牢牢地刻进脑子里。就在这时，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地图的西北角。
那片广袤的地域被标注着“西戎蛮荒”四个古字。而在那片区域的角落里，有几个毫不起眼的星点标记，排列成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古怪形状，与他所知的任何星宿、天象都对不上号。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是制图者无意识间滴落的几点墨迹，又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谜语。
这是什么？
方休的眉头微微皱起，一种莫名的感觉在他心底一闪而过。但眼下火烧眉毛的紧迫局面，让他根本无暇深究这遥远边疆的古怪标记。他只当是地图本身某种不知所谓的装饰，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那条关乎生死的逃生路线上。
可越是记忆，他心中的沉重感就越是强烈，几乎要将他压垮。
鬼市……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流亡的修士，凶戾的妖魔，不散的鬼魂，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一个天条失效、道德沦丧、只信奉丛林法则的混乱之地。自己这点微末到可笑的道行，进去了真能找到那个什么“百宝阁”，把这催命的包裹送出去？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三岁的孩童，怀里揣着足以引动三界风云的绝世珍宝，却手无寸铁，即将赤身裸体地踏入一片饿狼环伺的森林。
一种久违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地啃噬着他的意志。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向怀里另一件贴身收藏的物品。那不是什么法宝，只是一枚被他常年摩挲得温润光滑的石片，这是养父古道人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石片冰凉而熟悉的触感，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喧闹的午后。
……
那时的方休还是个半大的少年，终日跟在那个邋里邋遢、满身酒气，却总能在绝境中找到生路的老道士身后，混迹于上京城最底层的坊市之中。
古道人没什么大本事，修为更是平平无奇，一辈子最大的追求就是混吃等死，顺便攒点钱去长生坊买个位置安度晚年。这一点，方休倒是完美地继承了下来。
但他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保命本事。
“小子，看好了。”一个喧闹的午后，古道人灌了一大口劣质烧酒，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然后神神秘秘地指着人来人往的集市。
“这世上的人，心眼儿比蜂巢里的窟窿还多。用眼睛看，你会被骗得裤衩都不剩；用耳朵听，你还是会被骗。想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得用这里看。”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摇了摇头，嘿嘿一笑：“不对，不是用这俩眼珠子看，是用‘气’看。”
方休那时还不懂，只是懵懂地看着他。
古道人从河滩上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正是方休怀里这枚石片的前身。“你看这石头，它就是块石头。但你若能看见它的‘气’，就能看到它被河水冲刷了多少年，沉寂在泥沙里染了多少地气。万物皆有气，活物尤甚。”
他把石片塞到方休手里，然后努了努嘴，指向一个正在跟小贩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胖富商，“你看那个胖子，他身上那股子气，浑浊，发黄，还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铜臭味，这是贪婪之气。这种人，能占的便宜一分都不会少，但要他拼命，跑得比谁都快，别指望他能讲半点义气。”
“再看那个，”他又指向街角一个沉默擦拭着短刀的汉子，“看到他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血色薄雾了吗？那是煞气，也是杀气。离这种人远点，他手上的人命，可能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还有那个卖符箓的摊子，看见没？那几张品相最好的符箓上，飘着一丝丝比头发还细的白色光晕，那是灵气。虽然微弱，但货是真货。旁边那些颜色鲜亮，却没有半点光晕的，全是画出来骗外行的废纸。”
说着，古道人忽然拉起方休，快步走开，绕过了一个笑容和善、正递给另一个小孩糖葫芦的中年人。方休不解，刚想发问，就听古道人压低声音道：“别看他笑得人畜无害，他身上的气是绿油油的，还带着钩子，那是阴毒算计的气。他不是好人。”
果然，没过多久，远处就传来了孩童的哭喊和家长的怒骂，似乎是发生了拐骗孩童的乱子。
方休当时看得目瞪口呆。
古道人又灌了一口酒，满足地拍了拍方休的脑袋。“这门本事，叫‘望气术’。不入流，上不得台面，那些名门大派的仙师们看不上，嫌它粗鄙。但对我们这种在泥地里刨食的来说，是吃饭的家伙，是保命的根本。小子，口诀你给老子记死了：引神一缕，聚于双瞳，破虚妄，见真形……”
……
温暖的回忆如潮水般退去，废弃祭坛的冰冷与黑暗重新将他包裹。
方休猛地睁开眼，眼中迸发出一道前所未有的精光。
望气术！
他怎么把这个吃饭保命的根本给忘了！
这些年，他一心只想在三界速运安稳度日，混到退休，早就将养父教的这些“旁门左道”抛之脑后，视之为上不了台面的江湖伎俩。可如今，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这门被他遗忘多年的技艺，却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能点亮的灯火！
鬼市之内，人心鬼蜮，危机四伏。若能看穿每个生灵、每件物品的“气”，辨善恶，识真伪，趋吉避凶……那活下去的希望，无疑会大上无数倍！
方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抓住了救命稻草的狂喜与兴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古道人当年传授的口诀与运气要领。
“引神一缕，聚于双瞳……”
他缓缓闭上眼睛，按照记忆中那早已生疏的法门，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精气神中，分出微不可察的一丝。这比绣花还要精细，他能感觉到那一缕神念，如同一条初生的小蛇，在他的意识引导下，战战兢兢地离开识海，缓缓流向他的眼眶。
“嘶——”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双眼传来，仿佛有两根烧红的钢针扎了进来。他眼前一黑，差点痛呼出声。
失败了。操之过急，神念失控了。
方休强忍着剧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敢耽搁，揉了揉酸痛欲裂的眼球，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更加谨慎。那一缕神念在他的控制下，慢慢地、慢慢地浸润了他的双眼。一种难以忍受的酸涩肿胀感传来，仿佛眼睛里被灌满了滚烫的沙子，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强忍不适，猛地睁开双眼！
刹那间，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扭曲成一团光怪陆离的色块，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一阵干呕，差点栽倒在地。
又失败了。精气神的消耗，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归墟”茶的庇护感，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他甚至能感到冥冥之中，有几道冰冷的视线已经开始在他所在的这片区域来回扫荡。
时间不多了！
方休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不再保留，将残存的精气神孤注一掷，汇聚成一股，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狠狠地灌入双瞳！
成败，在此一举！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世界……变了。
不再是单纯由光影和实体构成的景象。
他看到，身下的破败祭坛，正散发着一种死寂的、灰败的“气”，如同风中残烛，诉说着被遗忘的过往。旁边那堆他刚才藏身过的垃圾，则萦绕着腐朽、粘稠的黑气，令人作呕。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怀里。
那块由冥域宝钞凝结成的“血砖”，正散发着一种阴冷的、带着淡淡幽光的绿气，其中仿佛有无数鬼影在哀嚎。
而那个要了他半条命的包裹，则截然不同。它本身像一个吞噬一切光线与气息的黑洞，但在那玄奥复杂的“无尽绳结”上，却流转着一抹极其古老、极其深邃的微光。那光芒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让方休感到自己的神魂都在战栗，仿佛在仰望一片亘古星空。
成功了！他真的成功了！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血脉深处奔涌而出！这股力量他并不陌生，正是之前治愈他伤口、吞噬神将诅咒的那股神秘力量。它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最终如百川归海，齐齐汇入他的双眼。
嗡！
方休只觉得双眼一阵滚烫，眼前的景象再次剧变！
如果说刚才的世界是一幅水汽氤氲的模糊画卷，那么此刻，这幅画卷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擦亮，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甚至呈现出立体的质感！
那贪婪的黄气，不再是浑浊一团，他甚至能看到其中翻滚沉浮的铜钱虚影；那凶戾的煞气，也不再是血色薄雾，而是凝聚成了一柄柄细若毫毛的刀剑形状，锋锐逼人；而宝物上的灵气，则分化出不同的色彩与形态，璀璨夺目，绚烂如虹。
这……这比养父描述的景象，要清晰、详尽百倍！
方休彻底愣住了。他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是为何，只感觉血脉中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似乎与这“望气术”产生了某种奇妙而深刻的共鸣，将其催发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
但他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站起身，望向鬼市入口的方向。
只见那个方向的上空，各种气息冲天而起，交织成一片光怪陆离、混乱不堪的巨大气旋。贪婪的黄、欲望的粉、杀戮的赤、绝望的灰、怨恨的黑……无数负面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肉眼不可见的、凶险无比的能量沼泽。
若是之前，看到这番景象，他只会感到无尽的恐惧与茫然。
但现在，拥有了这双崭新眼睛的他，瞳孔深处却燃起了一抹前所未有的自信光芒。
这片混乱的沼泽，在他眼中不再是无法理解的混沌。它有了脉络，有了纹理，有了强弱之分，有了可以规避的暗流和可以借力的浪潮。
他，终于有了一张能够看清这片黑暗森林的活地图。
方休最后看了一眼那虚空地图，将路线彻底记下，挥手散去光幕。他拉紧衣襟，将那枚养父留下的、此刻正散发着微弱温润白气的石片紧紧攥在手心，毅然决然地迈步，走出了废弃祭坛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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