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鬼市入口

方休从一座早已坍塌的废弃祭坛阴影中走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股由“归墟”茶带来的、如同温暖外壳般的庇护气息，已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光晕正在迅速收缩、黯淡，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一旦消失，天刑司那无处不在、冰冷刺骨的锁定感，便会如跗骨之蛆般再次降临，将他钉死在这片绝地上。

时间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强行压下心脏里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焦躁。双眸微阖，再猛然睁开。刹那间，整个世界在他眼中被彻底颠覆、重构。

这就是养父古道人留下的遗产——望气术。

不，比养父在那些零星醉话里描述的更加清晰，更加……直观得令人心悸。

泥泞的地面下，不再是单纯的污秽，而是丝丝缕缕的灰色“污秽之气”与暗红色“怨恨之气”交织升腾，如同无数挣扎的触手。远处那些用破烂木板和兽皮搭建的歪斜棚屋里，几团代表着活人阳气的微弱淡黄色光晕旁，无一例外地缠绕着油绿色的“贪婪”与赤红色的“暴虐”凶光，在黑暗中闪烁着不祥的色泽。

这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世间万物的表象，直抵其内里最本源的“气”。

方休感到自己血脉深处，那股曾吞噬神将诅咒、让他断骨重生的霸道力量，正随着望气术的运转而轻微地搏动着，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共鸣。正是这股力量，像一块无形的、被淬炼了千百次的琉璃透镜，将望气术的效果放大了百倍千倍，让他对各种气息的感知，敏锐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黑暗中仓皇奔逃、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的猎物。

此刻，他就是黑暗中的一部分，一个能看清所有陷阱的幽灵。

方休握紧了瑶青给的玉简地图，循着上面那条蜿蜒曲折的路线，在光怪陆离的气息世界中无声穿行。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在湍急而满是暗礁的河道中灵巧地闪避。

前方不远处，一堆看似寻常的垃圾下，翻涌着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油绿色光芒，那股贪婪之气几乎要凝成实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方休眼皮一跳，脚步未停，只是身形微不可察地向左侧挪了三尺，贴着一堵断墙绕了过去。

就在他走过那片区域不到三个呼吸，身后猛地传来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随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惊恐的能量波动炸开，又迅速被那团油绿色的光芒吞噬殆尽。

方休没有回头，只是脚步更快了些。他知道，又一个倒霉蛋成了这片土地的养料。

又行出数十丈，一扇破旧的木门后，一股狂暴的赤色气息正在剧烈地翻滚、冲撞，仿佛一头被囚禁的凶兽。那股暴虐之气是如此纯粹，让方休的皮肤都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灼痛。他立刻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过门口。

他前脚刚走过，那扇木门“轰”的一声被从内踹开，一个屠夫般赤裸着上身的壮汉，拖着一具尚在抽搐的尸体走了出来，随手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

方休的身影早已融入更远处的黑暗，心中没有半分波澜。谨慎、新奇，最终都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平静。这里没有对错，只有生死。

一炷香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片乱葬岗般的空地，四处散落着破败的石碑和不知哪个年代的枯骨。空地的尽头，是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井口由粗糙的青石砌成，上面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光。

地图上标注的终点，“奈何”，就是这里。

若非有地图指引和望气术傍身，任谁也无法将这口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渗人的枯井，与传说中三教九流汇聚、万千奇珍异宝流通的鬼市联系起来。

方休没有立刻靠近，而是选择了一块半截的墓碑后藏身，再次催动望气术，目光如炬，望向那口枯井。

一看之下，他瞳孔骤然一缩，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那口枯井，在他眼中根本不是枯井！它是一个巨大而缓慢旋转的能量漩涡。井口深处，浓郁到化为液态的墨绿色阴气、灰黑色死气、暗红色怨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吞噬一切光线与生机的黑洞。无数细碎、扭曲、散发着绝望光晕的哀嚎光影在漩涡边缘沉浮、湮灭，仿佛这口井的另一端，连接着九幽之下的某个可怖世界。

就是这里了。

他从怀中摸出那块瑶青给的“冥域宝钞血砖”。在望气术的视野里，这块巴掌大的血色晶石，正散发着一股冰冷而纯粹的深绿色阴气，与井口的能量属性同源，却更加凝练。晶石内里，仿佛囚禁着一道模糊的鬼影，正在无声地嘶吼。

方休按照瑶青的指点，深吸一口气，从藏身处走出，一步步踏上那片死寂的空地，来到井边。他将那块冰冷的血砖，轻轻放在了井口的青石上。

“啪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无底深潭。

血砖与青石接触的瞬间，井口那巨大的阴气漩涡猛地一滞。紧接着，一道枯槁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井边的阴影里“浮”了出来，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人身披一件破旧不堪的蓑衣，头戴一顶压得极低的斗笠，将面容完全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他就像一截在此处矗立了千百年的枯木，身上没有丝毫活人的阳气，只有一股麻木、腐朽、仿佛连时间都已遗忘的死气。

他就是鬼市的守门人。

守门人一言不发，一只枯瘦如柴、皮肤紧贴着骨头的手从蓑衣下伸出，拿起那块血砖，凑到斗笠的阴影下似乎端详了一眼。

随即，他将血砖收起，对着方休，缓缓地、机械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那口深不见底、吞噬万物的枯井。

没有盘问，没有审视，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只有最古老、最冰冷的规矩。

方休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如同傀儡般的守门人，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翻身跃入了井中。

预想中的坠落感并未传来。

他的身体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粘稠、如同水银般的薄膜，那层薄膜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残存的最后一丝阳气，让他浑身一颤。下一刻，双脚便踏上了实地。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神剧烈震荡。

这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桥身由一种不知名的惨白木料搭建，上面刻满了模糊不清的符文，许多地方已经腐朽断裂。桥下，并非深渊，而是一条缓缓流淌的黑色雾气长河。

那雾气中，隐约可见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在沉浮、碰撞，它们没有嘴巴，却发出无声的哀嚎，那哀嚎绕过了他的耳朵，直接用最阴冷的恶意，抓挠着他的神魂。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雾河中传来，似乎要将他的魂魄也拖下去，成为其中一员。

这便是仿造的“奈何桥”。一座通往法外之地的界碑。

方休脸色发白，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死死盯着桥的另一端，不敢再多看那条诡异的雾河一眼。他想起养父曾经醉醺醺地说过的话：“小子，记住了，有些东西，你看见了，它就看见你了。别手贱，别嘴贱，更别眼贱。”

他咬紧牙关，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过了这座令人心胆俱裂的木桥。

桥的尽头，是一座巨大无比的黑色牌坊，完全由某种不知名的巨兽头骨堆砌而成，牌坊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两个血色大字——鬼市。

当他穿过牌坊的刹那，一股混杂着硫磺、尸腐、檀香、血腥与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欲望的复杂气味，伴随着鼎沸的喧嚣，如同一道无形的巨浪，狠狠拍打在他的脸上。

方休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他呆立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这里是一座颠倒的城，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天空是暗沉的紫色，一轮惨白的骨月高悬，散发着幽冷刺骨的光。宽阔的街道并非青石铺就，而是用某种巨兽的惨白脊骨磨平拼接而成，踩上去有种温润又阴森的诡异触感。街道两旁的建筑千奇百怪，有的像是巨大的棺材竖立而成，窗户就是棺钉的位置；有的则干脆就是一座白骨累累的凶山，被掏空了内部作为店铺，门口挂着风干的头颅作为招牌。

无数散发着幽光的灯笼悬挂在屋檐下，仔细看去，那灯笼竟是一颗颗被掏空了的人类或妖魔的头骨，眼眶中燃烧着两点碧绿色的鬼火，随着阴风摇曳。

而行走在这座城市里的，更是颠覆了他二十年来所有认知的存在。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壮汉，正与一个身体半透明、脚不沾地的老鬼，为了一株根须上还带着新鲜泥土的“还阳草”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皮肤呈青色的妖魔，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摊位上捧起一个封印着哀嚎灵魂的水晶瓶，摊主则是一个披着黑袍、连是人是鬼都看不清的神秘身影。

甚至，方休还看到一个身穿天庭制式道袍、本该仙风道骨的修士，正鬼鬼祟祟地向一个浑身长满鳞片的鱼妖兜售着几张金光闪闪的符箓，嘴里还念念有词：“……绝对是雷部正品，假一赔十，道友你看这上面的雷纹……”

人、鬼、妖、魔……甚至还有一些他根本无法辨认、由不同肢体拼接而成的扭曲生灵，在这里混杂共存，形成了一种光怪陆离又诡异和谐的景象。

这里没有天庭的律法，没有世俗的道德，只有最原始的交易和隐藏在交易之下的……赤裸裸的丛林法则。

方休下意识地将背后的包裹紧了紧，拉高了衣领，将自己大半张脸都埋进了阴影里。他就像一个误入魔窟的凡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毒，每一次呼吸都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悸。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个与老鬼争吵的壮汉所吸引。最终，壮汉似乎占了上风，用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换走了那株还阳草，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将药草小心地揣进怀里，转身便要挤入人群。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旁边一根巨大的骨柱后滑出。那黑影动作快如闪电，手中一柄淬着幽蓝光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捅进了壮汉的后心。

壮汉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穿胸而出的匕首尖端，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黑影一击得手，立刻从壮汉怀中掏出那株还阳草和钱袋，看也不看周围，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另一条阴暗的小巷中。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而周围的“人”，那些鬼、妖、魔，对此视若无睹。有的甚至连眼神都未曾移动分毫，依旧在讨价还价；有的则朝地上的尸体投去贪婪的一瞥，目光在他腰间的其他物件上流连；那个卖给他药草的老鬼，更是连身形都未曾晃动一下，仿佛刚才与他争吵的人根本不存在。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逝，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方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的那点新奇感早已被刚才血腥的一幕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看到一座格外气派的建筑，那是一座三层高的阁楼，通体由某种黑沉沉的木料建成，牌匾上用鎏金大字写着“百宝阁”。

阁楼外人流如织，是整个鬼市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方休没有进去，只是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驻足，默默观察。他的目光扫过一个摆满了流光溢彩法宝的摊位，其中一串剔透的玉佩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让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侥幸：“或许……能在这里淘到一件护身的宝贝？”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他便下意识地催动了望气术。

双眼中的微光亮起，那串玉佩在他眼中的景象瞬间改变。表面那层柔和的灵气之下，缠绕着一圈圈浓厚的灰黑色“诅咒之气”，而在玉佩的核心，一缕细如发丝的暗红色“怨念之气”如毒蛇般盘踞，散发着无声的怨毒。

方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几乎可以想象，一旦自己戴上这串玉佩，那诅咒与怨念便会如跗骨之蛆般缠上自己，直到将他吸干榨尽。

他心中的新奇感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入骨髓的警觉。

他再次看向百宝阁门口，那个正在与人谈笑风生、风度翩翩的锦衣公子，体表的“贵气”温润如玉，可在那层伪装之下，却翻滚着一股杀戮无算的血色煞气，其浓烈程度，比他之前遇到的任何劫匪都要恐怖百倍。

一个倚靠在墙角、面容哀戚、看似楚楚可怜的女鬼，周身环绕着一股令人心生怜悯的粉色气息。但那粉色气息的核心，却是一个不断旋转的、散发着绝望与怨毒的黑色漩涡，任何靠近她的活物，阳气都会被那漩涡悄无声息地抽走一丝。

混乱，危险，处处是陷阱。

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鬼，都像是一头披着伪装的野兽，随时可能露出獠牙。所谓的秩序，不过是建立在更强者威慑之下的脆弱平衡。

方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了。他需要情报，需要知道这个该死的包裹究竟要送到哪里去，需要知道天刑司和那个女煞神凌霜的动向，更需要知道，除了瑶青指点的这条路，自己还有没有别的生机。

可在这地方，找谁买情报？

找那个锦衣公子？怕是情报没到手，自己先成了他血煞之气的一部分。

找那个可怜女鬼？恐怕自己的阳气会被吸干成一具干尸。

信任，在这里是最廉价也最致命的东西。

方休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片光怪陆离的“百鬼夜行图”，他唯一的依仗，便是这双能看透本质的眼睛。

他必须找到一个……一个气息相对“干净”的人。不求善良，但求专业。一个将情报当做生意，而不是当做陷阱来捕食猎物的聪明人。

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专注，瞳孔中的微光流转，不再是被动地规避危险，而是主动地、仔细地分辨着视野中每一道复杂的气息。他要从这片混乱、贪婪、暴虐的能量海洋中，筛选出那一根可以被他暂时抓住的、名为“交易”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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