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百晓生
方休将自己藏在“百宝阁”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像一块被岁月侵蚀的礁石，任由身边光怪陆离的人潮冲刷而过。他压低了斗篷的帽檐，只露出一双在阴影中闪烁着警惕光芒的眼睛。
目睹了方才那场无声无息的当街刺杀后，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已磨灭。这里是真正的法外之地，天庭的律法管不到，人间的道德更是一纸空文。想活下去，就必须比这里的豺狼更狡猾，比恶鬼更谨慎。
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寻找情报。
瑶青给的地图只到鬼市入口，之后的路，要靠他自己走。而在这片混乱的噩梦之城里，没有情报寸步难行。他需要知道凌霜的动向，需要知道这鬼市的规矩，更需要知道他怀里这件“鸿蒙信物”的最终目的地究竟在何方。
方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已泛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淡金色光晕。
望气术。
经过血脉之力的百倍增幅，这门养父传下的保命绝技，已然脱胎换骨。整个鬼市在他眼中化作了一片由无数气息构成的、光怪陆离的海洋。
暴戾的血红、贪婪的墨绿、绝望的死灰、狡诈的油黄……无数负面情绪的气息交织成一张令人作呕的大网，笼罩着每一寸空间。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刻刀，在这片混沌的气息海洋中耐心剖解、筛选。他要找的，不是最强的，也不是最出名的，而是最“可靠”的。在这无法之地，可靠的定义并非信誉，而是“规则”。他需要一个将交易本身看得比交易内容更重的人，一个气息相对纯粹，以“交换”为根基，而非以“掠夺”为本性的人。
视线前方，一个摊位上摆满了五光十色的奇花异果，摊主是个面带微笑的胖大和尚，看起来慈眉善目。但在方休的望气术下，那和尚周身弥漫着一层粉红色的甜腻气息，如同最诱人的蜜糖。然而，任何被这气息吸引过去的生灵，其自身的气运都会被一丝丝地抽走，汇入和尚脑后那轮虚假的功德金光中。那不是慈悲，而是最阴毒的陷阱。
方休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不远处，两个披着重甲的魔族正在为了一件兵器争执。其中一个看似理亏，气息萎靡，另一个则气焰嚣张，血气冲天。眼看一场血战就要爆发，方休却注意到，那个看似弱势的魔族，其萎靡的气息之下，潜藏着一缕比毒蛇更阴冷的杀机，正悄然锁定着对手的心脏。这是一场伪装成冲突的预谋刺杀。
都不是。
方休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长时间维持强化的望气术，对心神的消耗极大。他需要一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观察。
就在这时，一家挂着“孟婆”字样招牌的茶摊映入眼帘。说是茶摊，其实就是用几根不知名巨兽的肋骨搭成的棚子，里面摆着几张由棺材板改造的桌椅，散发着淡淡的尸气和霉味。摊主是个驼背的老妪，脸上布满尸斑，正用一根白骨长勺，从一口沸腾的大锅里舀出浑浊的、散发着古怪草药味的“茶汤”。
尽管环境可怖，但这里的客人却不少，三教九流，人鬼混杂。更重要的是，在方休的望气术下，这里的“气”虽然驳杂，却隐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每一个坐下的客人，无论气息多么凶戾，都会暂时收敛，遵循着某种不成文的规矩。茶摊老板娘那干瘪的身躯里，散发出的气息如同一杯沉淀了无数渣滓的浊茶，虽不清澈，却很“静”。
这里是个纯粹的交易之地。
方休找到了他的观察点。他拉了拉斗篷，将怀里的包裹裹得更紧，低着头，走进了茶摊，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一碗‘忘忧’。”他将一枚沾着阴气的铜钱丢在桌上，声音沙哑。
老妪抬起浑浊的眼皮，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没说什么，舀了一碗黑乎乎、散发着泥土腥气的茶汤推了过来。
方休端起碗，却没有喝。他只是借着这个廉价的座位，继续用眼角的余光和望气术观察着四周，等待着他的目标出现。
时间在鬼市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方休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几乎要将整条街的“气”都看穿时，一道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他对面的棺材板凳上坐了下来。
方休的肌肉瞬间绷紧，瞳中金光瞬间收敛。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灰布短褂，其貌不扬，扔进人堆里绝不会被多看一眼。唯独那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仿佛两颗浸在油里的黑豆，闪烁着过于精明的光。
“客官，这孟婆汤可不好喝，又苦又涩，还带着忘川水的腥气。”瘦小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不如省下几个冥钞，听我说几句实在话？”
方休没有作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却已掀起波澜。
意外。他本想主动寻找，却没想到目标竟主动送上门来。
在他的望气术下，这个男人的气息极为古怪。它的主体是一股极为凝练、锐利的“信息”之气，如同一根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向四面八方延伸，与鬼市中无数个信息节点连接。但在这股纯粹的信息之气外，又包裹着一层毫不掩饰的、如同滚油般的贪婪。
最让方休心惊的是，在这贪婪之下，他还隐约看到了一丝……深藏的、古老的恐惧。仿佛这具瘦小的身体里，囚禁着一个见证了无数禁忌秘闻后，被吓破了胆的灵魂。
这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一个完美的、但也极度危险的情报贩子。
“你是谁？”方休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小人没名没姓，在鬼市讨生活，承蒙道上朋友给面子，都叫我一声‘百晓生’。”瘦小男子搓了搓手，笑得愈发谄媚，“顾名思义，天下的事，我知道个七七八八。鬼市的事，我万事皆知。”
“万事皆知？”方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口气这么大的人，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疯子。
“客官不信？”百晓生也不恼，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譬如，半个时辰前，‘万宝楼’的金不换刚花大价钱收了一枚‘烛龙之眼’，现在正为怎么出手发愁。又譬如，东市那个卖人皮灯笼的画皮鬼，其实是天庭通缉了三百年的要犯。再譬如……”
他顿了顿，一双贼眼死死盯住方休，一字一句道：“客官你，正在躲一位从三十三重天上下来的女煞神。我说的，对不对？”
轰！
方休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如弓，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怀里的包裹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刀，死死锁定了对方。
他进入鬼市，隔绝了天机，就是为了摆脱凌霜的锁定。这件事，除了他和瑶青，绝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晓！这个百晓生，究竟是什么来路？
看着方休的反应，百晓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踩中陷阱的得意。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方休因紧张而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包裹，特别是那裸露在粗布外的一角、繁复无比的绳结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双精明的眼睛猛地瞪大，所有的得意和谄媚都在一刹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极致贪婪与无边惊惧的复杂神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珍宝，也看到了足以将自己焚烧成灰的烈焰。
“这……这个绳结……”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是传说中的东西……”
方休心中一凛。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认出这个绳结的来历。养父古道人只教过他，这绳结能封印万物，却从未提过它的名字。连瑶青都只是说它很麻烦，这个鬼市的情报贩子，似乎知道得更多。
百晓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强行压下内心的震动。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变了。如果说之前他还只是把方休当成一个值得敲一笔的肥羊，那么现在，方休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行走的、足以引来灭顶之灾的巨大宝藏。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茶摊周围的嘈杂声似乎都远去了。
“看来，我找对人了。”方休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追问绳结的事，那会暴露自己的无知，将所有的主动权都拱手让人。他选择将话题重新拉回交易本身。
“客官说笑了。”百晓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恢复了平稳，但那股深入骨髓的贪婪却再也掩饰不住，“只要价钱合适，莫说那位凌霜神将的动向，便是她明日穿什么颜色的甲胄，我都能给你打听出来。”
“你的报酬。”方休言简意赅。
百晓生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似乎在权衡风险与收益。他甚至想站起来就走，离这个烫手的山芋越远越好。但那传说中的事物带来的诱惑，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
“朋友，你先别急着谈价钱。”百晓生忽然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你以为躲进鬼市就安全了？天真！你太小看天庭，也太小看那位凌霜神将了。”
方休的眼神微动，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看来这笔交易做不成了。”方休说着，作势便要起身离开。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急切。
“等等！”百晓生果然急了，连忙道，“朋友，你先听我说完！我这是在展示我的诚意！”
他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将身体压得更低，声音嘶哑地说道：“凌霜神将已经到了上京城外！她没有硬闯，而是请动了天庭‘司土监’的人，正在勘测鬼市的空间节点！最多三天，她就能锁定入口！到时候，天兵天将一拥而入，你就是瓮中之鳖！”
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方休心上。
他没想到凌霜的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果决！不愧是天庭神将，她没有选择用蛮力破解鬼市的壁垒，而是找来了专精此道的“司土监”，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三天！
瑶青的“归墟”茶效已过，鬼市是他唯一的庇护所。一旦入口被锁定，他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看着方休骤然凝重的脸色，百晓生知道自己的筹码起作用了。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致命的诱惑：“我可以告诉你她精确的位置，以及她勘测的几个薄弱点，让你能抢在她之前，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离开。而我想要的报酬……”
他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摇了摇。
“我不要你的冥钞，也不要你的法宝。那些东西，我看不上。”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包裹上，但又很快移开，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你这趟货，我不敢碰，碰了会死。”他坦诚得可怕，“但是，能接下这趟货的信使，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货’。我要的报酬很简单……”
他死死地盯着方休，眼中闪烁着诡异、狂热，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光芒。
“用那位凌霜神将的最新动向，换你身上的一件‘小东西’。”
“什么东西？”方休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经预感到了对方的要求绝不寻常。
百晓生咧开嘴，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贪婪、兴奋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换你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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