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面包与牛奶
我如愿以偿地拿下了这场战斗的胜利，拖着如同灌了铅、遍布新伤旧痕的身体，从那片浸透了鲜血与狂热的黄沙场中蹒跚走出。
当沉甸甸的、象征着六百金币的钱袋落入手中时，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远超预期的份量，确实带来了一瞬间近乎眩晕的喜出望外。
罗克承诺的是五百，多出来的一百金币，如同黑暗中的一丝意外光明，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
罗克那张如同刀刻斧凿的脸上，此刻堆砌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如同商人般的赞许笑容。
他走上前，厚实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我本就酸痛的身体。
“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满意，“有点意思，够狠，也够莽。潜力是有的。”
他顿了顿，笑容里掺入一丝不容置疑的告诫，“不过，下次要是赶上‘多人场’他刻意加重了这几个字，别光顾着埋头猛冲当炮灰。保留实力，看清局面，活下来才能赚更多，明白吗？”
肩膀被他拍得生疼，那“保留实力”的“忠告”听起来更像是“别死得太快，影响我赚钱”。
我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此刻，什么潜力，什么多人场，什么罗克的“教诲”，都如同耳边风。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骨头像散了架，精神更是被那血腥的厮杀和震耳欲聋的喧嚣折磨得几近枯竭。
六百金币的份量也无法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身心俱疲。
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个散发着血腥与铜臭的地狱，回到那个破败但至少安静的旅店房间，哪怕只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获得片刻的喘息。
罗克那双精明的眼睛轻易看穿了我的疲惫和去意。他不再废话，随意地朝身后挥了挥手。
两名穿着简陋皮甲、眼神冷漠的守卫立刻上前，如同押送犯人般，一左一右地“搀扶”住我，半拖半拽地将我带离了这片沸腾着欲望的角斗场核心。
就在我被架着，即将通过那扇重新开启的、通往外界冰冷隧道的沉重石门，如今的我只想赶紧离开，而却不知入口阴影处发生的一幕：
那个衣着光鲜、曾对我嗤之以鼻的麦罗迪尔，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
从怀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边缘烫金的硬质卡片——那显然是一张高额支票。他姿态随意地将其递给罗克。
罗克连看都没细看，仿佛接过一张普通的纸片，动作流畅而自然地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支票，随手塞进了自己华贵长袍的内衬口袋里。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对“商品”表现满意的笑容，显然对我今天的“表演”带来的收益极其满意。
同时，麦罗迪尔那带着一丝恭维的声音也隐约飘来：
“看来是我低估了他的实力，罗克先生。我一直认为您的眼光，总是那么精准毒辣。”
罗克转过身，面对着麦罗迪尔，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傲慢：“不然呢？你以为我会带一个废物来这里浪费我的时间和各位大人的兴致？”
麦罗迪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但随即，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商人式的精明：“不过……恕我直言，罗克先生。您拿走了这张五万的支票，却只分给他六百金币……”
他想起了被守卫架着、狼狈不堪的我，“……未免，有点贪了吧？”
“贪？” 罗克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他双手摊开，姿态轻松，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他能得到这份‘工作’，有机会站在这里赚取金币，难道不该感谢我吗？况且，他可是签了契约的。”
他特意强调了“契约”二字，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是他自己没仔细看，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上面写了什么。在这个地方，他能拿到多少报酬，值多少‘鲜血’……”
罗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扫过我的背影，“……全凭我一句话。”
麦罗迪尔听完，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心知肚明。什么合伙人？什么潜力新星？在罗克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可以压榨利用、随时可以替换的替代品。
一个帮他赚取巨额赌金和抽成的工具！那所谓的“契约”，不过是一张将我牢牢锁死在血斗场上的卖身契！
守卫粗暴地推搡着我，将我彻底推入了冰冷、死寂的隧道。
身后那扇沉重的石门缓缓闭合，隔绝了角斗场震耳欲聋的喧嚣，也隔绝了罗克那张写满贪婪与算计的脸。
隧道里的黑暗和寂静瞬间包裹了我，与刚才的狂热形成地狱与深渊的反差。
守卫松开了手，如同丢弃一件用过的工具，冷漠地示意我自己离开。
我扶着冰冷潮湿的岩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外挪动。
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六百金币。
我咬紧牙关，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疲惫如山，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在绝望的废墟中悄然滋生。
六百金币，距离那十万的巨债，依旧是杯水车薪。
但至少，今晚蕾斯提娅能有一顿像样的晚餐。
至少，我还有命走出这个地狱。
我攥紧了手中那个沾着血污和沙尘的钱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拖着残破的身躯，在守卫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艰难地挪向通往地面的出口。
每一次抬脚，都牵动着遍布全身的伤口，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骨头散架般的酸麻交织在一起，让这段不长的隧道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冰冷的夜风混合着城市特有的、相对“清新”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我踉跄着踏出那扇象征着地狱入口的石门，重新站在了贝利尔城寂静的街道上。
夜深人静。
白日的喧嚣早已褪去，只留下空旷的街道和清冷的月光。
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我汗湿、血污凝结的头发和脸颊，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奢侈的清凉。
然而，这清凉瞬间就被身体各处传来的、更加清晰的刺痛所取代。
手臂上被魔鼠利爪撕开的伤口在夜风刺激下火辣辣地疼，肋骨处被对手重击的地方随着呼吸隐隐作痛，小腿肚上被咬穿的旧伤更是传来阵阵钻心的抽搐。
我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墙上，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痛楚。
钱袋沉甸甸地坠在腰间，六百金币的重量此刻感觉如此不真实。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朝着旅店的方向挪动。
夜风灌进皮甲的破口，带来刺骨的寒意，但比寒冷更清晰的是脑海里翻腾的思绪。
赢！必须赢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唯一灯塔，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精神。
罗克的贪婪和欺骗令人作呕，但角斗场是目前唯一能快速获取大量金币的途径。
“如果我每一场战斗都能赢的话……” 这个假设带着一丝虚妄的狂热，在疲惫的脑海中生根发芽。
“三千金币……六天……六场胜利，或许……真的可以？”
身体的剧痛似乎被这个想法暂时麻痹了。
六百金币是巨款，但距离三千，还差两千四。
六天，六场胜利，平均每场需要……四百金币？似乎并非遥不可及？
“表现好一点……罗克那老家伙……” 我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被利用者无奈的算计，“像今天这样，说不定……还能多给点？”
那额外的一百金币，此刻成了诱惑的毒饵，让我暂时忽略了那张五万支票带来的巨大落差和屈辱。
为了生存，为了蕾斯提娅，哪怕是与魔鬼交易，也得继续下去。
就在这近乎自我催眠的盘算中，一股温暖、甜腻、带着麦芽焦香的气息，如同黑暗中伸出的温柔触手，毫无预兆地钻入了我的鼻腔。
我猛地停下脚步，抬起头。
眼前是一家小小的面包店——“橡木桶与面包”。招牌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店门紧闭，只有门缝里透出极其微弱的光线，以及那无法被门扉完全阻隔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
蕾斯提娅！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所有关于战斗、金币和罗克的盘算！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我竟然……竟然完全忘了！她还在旅店里！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那块我早上留下的、冰冷坚硬的黑面包，恐怕还原封不动地躺在桌上！
她把自己裹在那件黑色披风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蜷缩在角落……
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疲惫和伤痛。六百金币带来的短暂虚幻希望，在饥饿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我拼死拼活，甚至不惜成为罗克的玩物，不就是为了让她能活下去，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吗？
几乎是本能地，我拖着更加沉重的脚步，蹒跚地走到面包店紧闭的门前。
里面似乎还有微弱的灯光和人声，店主或许还在清理。
没有犹豫，我用尽力气，抬起沾满血污和沙尘的手，用指节重重地敲响了那扇散发着温暖香气的木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木门被打开，出来迎接的是这个面包店的员工，一位穿着厨师服装的少女。
她露出一丝微笑，询问需要点什么？
我并没有太过多言语，只是购买了一些面包与牛奶，付了款之后，便匆匆离去。
我的身影没入街头的黑暗之中，不知去往了何处，在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之后，面包店铺随之熄灭灯光，陷入了沉寂。
仿佛这一切都是为我而停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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