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蕾斯提娅的治疗
带着面包与牛奶，返回了旅馆。
我拖着沉重如灌铅、遍布新伤旧痕的躯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终于挪回了那家稍显体面的旅店。
夜已深沉，旅店大堂的油灯大多熄灭，只有柜台后值夜的小厮在打盹。我无心打扰，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步一挪地爬上楼梯。
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我此刻的身体。
终于，停在了熟悉的房门前。
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晕，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温暖——蕾斯提娅还没睡？或者说，她一直就这样醒着？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和身体的剧痛，腾出一只沾着血污和沙尘的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房门。
“叩…叩…”
敲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短暂的、令人心悬的几秒沉寂后。
“吱呀——”
那扇该死的、老旧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缓缓地、只拉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一张小小的、带着怯生生的面孔从门缝中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是蕾斯提娅。
她显然一直守在门后。宽大的黑色兜帽没有拉上，蓬乱的黑色发丝下，那双空洞麻木了许久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透过门缝望向我。
当她的视线触及我的脸庞——那里有新鲜的、在角斗场沙地上擦伤的淤青，嘴角破裂凝结的血痂，以及眉骨上方一道浅浅的、被汗水冲刷得发白的血痕——时……
我清晰地看到，她那双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极其细微地、却真实地收缩了一下！
那里面，第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死水般的麻木！
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困惑和……担忧的情绪，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那片浑浊的琥珀色中漾开了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她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小小的身体在门后微微绷紧。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火星，瞬间击中了我疲惫不堪的心脏！
比罗克多给的一百金币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
她……在担心我？这个认知带来的震动，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上的伤痛。
“是我。” 我的声音因为疲惫和这突如其来的触动而异常沙哑，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让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蕾斯提娅没有立刻开门让我进去。
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的伤痕上，那丝担忧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她小小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只扒着门边的小手，极其缓慢却坚定地将门缝拉得更开了一些，足够我的身体通过。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小小的身体紧贴着门框内侧，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墙壁里，给我留出最大的空间。
但她的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看着我身上沾满污秽和血渍的皮甲，看着我因为疼痛而微微佝偻的身体。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几乎是挪进了房间。
温暖的油灯光线瞬间包裹了我，也照亮了蕾斯提娅身上那件依旧显得过于宽大的黑色披风下，她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身影。
我反手关上门，将夜晚的寒意隔绝在外。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痛楚的闷哼，缓缓滑坐在门口的地板上。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疼痛。
蕾斯提娅依旧紧贴着门框站着，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带着残留担忧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她似乎想靠近，又不敢，双手无意识地绞紧了披风的边缘。
“没事……” 我喘着粗气，强忍着痛楚，对着她挤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表情，尽管我知道这表情在伤痕和疲惫的映衬下可能更加难看。
我抬起手，将那个散发着温暖香气的油纸包和那罐温热的牛奶，轻轻地、像是放置一件易碎品般，放在面前干净的地板上。
“面包……还有牛奶……热的……” 我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给你的……快吃……”
食物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与血腥和尘土的气息格格不入。
蕾斯提娅的目光终于从我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地上的油纸包和牛奶罐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个带着一身伤和血污回来的人，带回来的不是更深的绝望，而是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温热的食物。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担忧、困惑、以及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麻木和一丝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地闭上眼睛，积蓄着力量。
身体的伤痛如同无数根钢针在穿刺，但内心深处，却因为蕾斯提娅眼中那抹转瞬即逝的担忧，而升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
治疗身体的药物或许还很遥远，但此刻，这块面包，这罐牛奶，还有她那无声流露出的、如同初生嫩芽般脆弱的担忧。
或许……就是治愈她死寂心灵的第一缕微光。
而我的战斗，无论多么血腥和屈辱，似乎也因此……有了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意义。
最终，我终究是抵不过那如同海啸般袭来的昏沉睡意。
在名为“兽笼”的竞技场里，面对死亡威胁时爆发的意志力，如同燃烧殆尽的薪柴，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罢工，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风箱。
我强撑着，不想闭上这双看尽血腥与黑暗的眼睛，不想在蕾斯提娅面前彻底倒下。
但意志的堤坝在生理的极限面前脆弱不堪。
那该死的、沉重如铅的眼皮，终究是无可挽回地垂落，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隔绝。
绝对的黑暗与虚无，瞬间将我吞噬。
然而，在这片意识沉沦的黑暗之外——
蕾斯提娅的目光，并未像往常一样，被桌上那散发着诱人麦香与蜂蜜甜味、温热松软的面包所吸引。
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地、专注地落在了靠墙瘫坐、已然失去意识的我身上。
昏黄的油灯光线在我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清晰地勾勒出新鲜的淤青、破裂的嘴角、眉骨上的血痕，以及那即使在昏睡中也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
汗水混合着血污和沙尘，在脸上留下道道污迹。
胸膛的起伏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力竭后的破碎感。
她动作很轻很轻，如同怕惊扰了沉睡的猛兽，又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她几乎是飘过来的，赤着的、沾着些许灰尘的小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最终，她蹲在了我的跟前，蜷缩着小小的身体，与我近在咫尺。
那双琥珀色的、曾如死水般空洞的眼眸，此刻在摇曳的灯火下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
困惑如同浓雾，担忧如同微弱的萤火，长久以来的麻木如同沉重的底色。
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正在艰难地破土而出。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细微，几乎屏住。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
她犹豫着，那双总是绞紧衣角或藏进披风里的、冰凉的小手。
此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试探，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了起来。
指尖，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无法抑制的轻颤，轻轻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晨露般，触碰到了我的脸颊。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样触摸我了。
上一次，在破败的木屋里，当阿尔贝托的身体被异界的灵魂占据之初。
她也曾带着极致的恐惧和茫然，触碰过这张陌生的脸。
但这一次，截然不同。
她始终不明白。
不明白这个名叫“阿尔贝托”的人、将她从奴隶商人手中“赎”出来的少年，为何不像那些烙印在她记忆最深处的“恶魔”一样？
不像那些用鞭子抽打、用锁链束缚、用看牲口一样的眼神打量她的“主人”？
不像那些在斗兽场看台上为血腥厮杀欢呼、将她这样的存在视为玩物和消耗品的“观众”？
不像那个将她视为污秽、挥手驱赶的服装店老板？
甚至……也不完全像记忆里那个虽然保护她、却总是被绝望压得喘不过气、偶尔也会因烦躁而沉默粗暴的阿尔贝托？
他带着一身比以往更可怕的血污和伤痕回来，却带来了温暖香甜的面包和珍贵的牛奶。
他疲惫不堪地倒下，却把食物先推给了她。
他在昏睡前，还试图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哪怕那笑容因疼痛而扭曲。
他的“赎身”，那份沉重的契约，似乎不是为了占有或驱使，而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负担？
指尖停留在我滚烫的、带着伤痕的脸颊上。
那滚烫的温度似乎顺着指尖传递，灼烧着她冰封已久的心湖。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带着微微刺痛的情绪，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那片名为“蕾斯提娅”的、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意识之海中，极其微弱地荡漾开来。
总是……
他总是带着伤回来。
他总是把食物给她。
他总是……用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却不再感到纯粹恐惧的眼神看着她。
她的小手没有移开，反而极其小心地、用指腹更清晰地感受着那滚烫皮肤下的生命搏动。
看着眼前这张伤痕累累、即使在昏睡中也紧锁着眉头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蕾斯提娅死寂的意识深处顽强地亮了起来。
他为自己带来了温暖的食物。
他带着满身的伤回来了。
他……和那些“恶魔”不一样。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力量，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麻木和纯粹的恐惧。
一种酸涩的、带着微微刺痛的责任感，笨拙而生涩地在她小小的胸腔里滋生。
她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给自己带来温暖的人做点什么。
不能只是看着。不能只是害怕。不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可是……她能做什么？她那么弱小，那么笨拙，连靠近都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
就在这无助和微弱的责任感交织的时刻，一个更加模糊、几乎被遗忘的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珍珠，极其艰难地浮上了意识的浅滩——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记忆的尘埃深处，一个同样寒冷的夜晚。
她发着高烧，蜷缩在破败木屋的草堆里瑟瑟发抖。
一双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覆盖在她滚烫的额头上，伴随着一种极其微弱、如同萤火虫般的温暖光晕。
那光晕带着一种宁静的气息，虽然没能彻底驱散病痛，却让她灼热的痛苦奇迹般地缓和了许多……那双手的触感，那份微弱的暖意和宁静……似乎和眼前这张脸的主人……阿尔贝托……有关？但那感觉又很遥远，很模糊……
治疗……魔法？
这个词汇如同禁忌的咒语，带着微弱的电流感划过她的意识。
她从未学习过，从未理解过，甚至从未敢想过自己能与这种神秘的力量产生联系。
那是属于“主人”们、属于高高在上的施法者的东西。
对她这样的存在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传说，甚至是……招致灾祸的源头。
然而，指尖下那滚烫的温度，那破碎的呼吸，那紧蹙的眉头，都像无声的哀求，催促着她。
或许……或许……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在她心中成型。
或许……我的……治疗魔法……能让他好受一些？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
她不知道如何开始，不知道咒语，不知道手势。
她唯一拥有的，是此刻心中那份笨拙却真实的想要帮助他的强烈意愿，以及指尖传来的、属于他的滚烫生命气息。
蕾斯提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所有的勇气。
她闭上了那双充满困惑与担忧的琥珀色眼睛，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紧贴着他脸颊和眉心的那两只冰凉的小手上。
她努力地回忆着记忆深处那点微乎其微的、关于温暖光晕和宁静气息的感觉。
她拼命地想着：“不痛了……好起来……凉凉的……舒服……”
她将自己心中那份微弱却纯粹的心意——那份想要驱散他痛苦、想要回报他一丝温暖的笨拙心意——如同涓涓细流，毫无保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通过指尖的触碰传递过去。
没有咒语的低吟，没有光芒的爆发。
只有寂静的房间里，油灯火苗轻微的噼啪声，以及她因极度专注而变得细弱、急促的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
就在蕾斯提娅几乎要绝望地认为自己只是在做无用功，那份笨拙的心意根本无法穿透现实的壁垒时——
她紧贴着我眉心的那只小手的掌心，极其微弱地，传来了一丝异样的暖意！
那暖意并非来自我滚烫的皮肤，而是从她自己的掌心深处，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滋生出来！
如同在冻土深处挣扎着破土而出的第一颗嫩芽！
紧接着，在她紧闭的眼睑内，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暗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晨曦初露般的淡金色微光，在她与我皮肤接触的地方，极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了一下！
仅仅是这一下！
蕾斯提娅就感觉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小的身体猛地一软，眼前阵阵发黑，一股强烈的眩晕和脱力感瞬间袭来。
她紧贴着我脸颊和眉心的手也无力地滑落下来。
她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透明。
失败了？
她沮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冰凉、似乎毫无变化的小手。
然而——
就在她滑落双手的瞬间。
靠墙昏迷的我，那紧蹙的、如同沟壑般深陷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
那原本破碎、急促的呼吸，也仿佛在某个瞬间，变得稍微平稳、绵长了一点点。
变化细微得如同幻觉。
但对于一直死死盯着我的蕾斯提娅来说，这细微的变化，却如同惊雷般在她心中炸响！
她的眼睛瞬间瞪大，琥珀色的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如同星火燎原般的希望之光！
成功了？
她的……魔法？真的……有用？
虽然只是一点点，虽然代价是瞬间的脱力……但她好像……真的做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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