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帝星陨落

一笔笔最原始、却又最真实、最宝贵的临床数据，就这么被记录了下来。

那些流传了千年、却只是以讹传讹的无效方剂，被他毫不留情地一一剔除。

而那些来自于乡野村夫之口、却有着惊人疗效的真正验方，则被他如获至宝般收录进来。

“以验效为本。”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彻底颠覆了这个时代那延续了千年的——“信古不信今，信书不信验”的保守医道。

这是“循证医学”第一次在这个古老的国度，绽放出它理性的光芒。

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编撰、整理与验证中，悄然流逝。

汉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淮南王英布反了。

这位曾与韩信、彭越并称为汉初三大名将的异姓王，在目睹了那两位的兔死狗烹之后，终日生活在恐惧与猜忌之中，最终，他选择了在自己的封国悍然起兵，做那最后一搏。

消息传至长安，高帝刘邦龙颜大怒。

彼时，他胸口的旧创时常隐隐作痛，白登之围留下的寒疾也让他的身体大不如前。

满朝文武，包括皇后吕雉与太子刘盈，皆上书恳请陛下只需派遣上将，便足以荡平此等叛逆。

但刘邦一意孤行。

他要御驾亲征。

云宏逸作为太医令，与丞相萧何一同苦苦劝谏。

“陛下，”云宏逸跪伏于殿前，声音恳切，“龙体乃我大汉之国本。如今您旧创未愈，元气未复，实不宜再冒风霜，亲临战阵。区区英布，何须陛下以万乘之尊亲往？”

刘邦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宏逸，”他让左右将云宏逸扶起，声音带着一丝外人无法读懂的疲惫与决绝，“你不懂……朕信不过他们。”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硕果仅存的开国将帅。

他信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再手握重兵。他那颗曾豁达开朗的雄主之心，在经历了十数年的帝王生涯、在目睹了无数的背叛与杀戮之后，早已被猜忌的毒汁侵蚀得千疮百孔。

他只相信他自己。

云宏逸没有再劝。他知道，有些事是医者所无法医治的，比如帝王的心病。

他只能默默地退下。

然后，用尽自己的所有心力，为这位执意要踏上最后征途的皇帝，备齐了所有能备的良药。

他派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带着一支小型的医疗队随侍君侧。

而他自己，则留在了长安。

他需要坐镇太医署，继续那项他认为比平定一场叛乱更重要的事业——编撰《汉医方》。

他也需要守护住这座巨大的都城里，他那小小的家。

战争的过程毫无悬念。英布虽勇，却早已失了人心，他如何是那百战百胜的大汉天子的对手？不过数月，叛乱便被平定。

然而，一份来自前线的加急密报，却让整个长安都再次陷入了恐慌。

——“陛下，于阵前再中流矢！”

当刘邦被那辆熟悉的、温暖如春的龙辇送回未央宫时，他已经无法下床了。

云宏逸被紧急宣召入宫。他走进那间他曾无数次踏入的寝宫，看到躺在龙榻之上的刘邦，那张曾经充满了生命力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他作为医者最熟悉的死气。

那支流矢本身并不致命，但它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这头早已被无数旧伤、丹药与操劳彻底掏空了的年迈雄狮。

旧创复发，气血两亏，五脏六腑……皆已油尽灯枯。

云宏逸只是为他诊了一次脉，便知道，这一次，即便是他也回天乏术了。

“宏逸，”刘邦的意识还很清醒。他看着云宏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有了一丝解脱般的笑意，“你不必再费心了。朕自己的身体，朕清楚。”

他屏退了在一旁哭泣的戚夫人与一众后妃。

他又让太子刘盈也退了出去。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如同铁塔一般、沉默地守护在门外的女人——皇后，吕雉。

“你也出去。”刘邦的声音很轻。

吕雉的身体僵了一下。

但她最终还是对着他默默一拜，然后转身，退出了寝宫。

巨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云宏逸，和这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开国皇帝。

“宏逸……”刘邦喘息着，对他招了招手。

云宏逸膝行上前，来到榻边。

刘邦没有问自己的病情。他那双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睛，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宫殿，望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朕去后……吕后与诸子……天下与刘氏……卿观之，如何？”

这是一个关于国运的天问，也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粉身碎骨的陷阱。

云宏逸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那双属于医者的、沉稳的手，再次轻轻地搭在了刘邦那已经若有若无的脉搏之上。

他看着这位曾与他亦君亦友的男人。

他想起了沛县那个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泗水亭长。

他想起了鸿门宴后那个心有余悸的汉王。

他又想起了此刻这个孤独、多疑，却又对未来充满了无尽担忧的大汉天子。

他的心中，百感交集。

最终，他只是用一种最平静、也最悲悯的声音，缓缓说道：  “陛下，风雨欲来。唯固本培元，方能安然渡之。”

固，国本。  培，宗室之元气。

这是他作为医者，能给出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药方。

刘邦听懂了。

他那张满是病容的脸上，竟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好……好一个……固本培元……”他喃喃道，“宏逸，有你在……朕，放心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他那双曾看遍了天下风云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那只曾握住了整个天下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汉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夏，四月甲辰。

大汉王朝的开国之君，皇帝刘邦，于长乐宫溘然长逝。

一个波澜壮阔的、草根崛起的英雄时代，就此终结。

云宏逸静静地跪在榻前，许久，许久。

他知道，随着这位帝王的逝去，另一位更加隐忍、也更加狠厉的女主，将要登上这座帝国的权力之巅。

而一场属于后宫、属于外戚、属于宗室的新战争，也即将在血色之中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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