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天子之忍
时光,是这世上最锋利、也最公平的刻刀。
它能将一个稚嫩的少年,雕琢成心思深沉的帝王;也能将一座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力山峰,一点点地风化剥蚀。
自云毅与霍成君大婚之后,一晃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是大汉最平静的五年。
边疆之上,匈奴远遁,再无大的战事;朝堂之内,君臣和睦,一派祥和。
天子刘询,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一个“守成之君”的角色。
他每日勤勉于政务,对大将军霍光愈发的恭敬。
但凡朝中大事,必先遣人去大将军府请示;霍光所奏之事,无论大小,他几乎从不违逆。
他甚至数次在公开场合感念大将军的“辅政之功”,言语之恳切,让不少老臣都为之动容。
仿佛当年那个在朝堂上敢于用“故剑”、“罪侯”来正面硬撼权臣的锐气少年,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然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汹涌暗流。
……
本始六年,春。
太仆杜延年因年老体弱,上书请辞。
太仆一职,位列九卿,掌管着宫中的舆马车驾以及全国的马政,是个不折不扣的要职。
按照惯例,这样重要的人事任免,理应由大将军霍光举荐新人。
这一日的宣室殿小朝会,霍光果然提出了他的人选。
“陛下,”他缓缓出列,“臣以为,光禄勋邓广汉为人勤勉,熟悉马政,可任太仆一职。”
邓广汉是霍光的老部下,忠心耿耿。
刘询坐在御座之上,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大将军所荐,自是良才。”他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
“只是……朕昨日与云爱卿闲聊,他说起这马政,不仅关乎朕之车驾,更关乎我大汉铁骑之兴衰,非有大才、兼懂农事兵事者不能胜任。”
他口中的“云爱卿”,自然是指云毅。
这五年,云毅的身份也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他与霍成君大婚后的第二年,廷尉、宗正联合上奏,言及故云梦侯一案确有冤情,应予平反。
刘询顺水推舟,下旨恢复云梦侯爵位,并由云毅承袭。
自此,云毅便不再仅仅是太医令,他是大汉最年轻的彻侯——云梦侯。
他开始以侯爵的身份参与朝议。
虽然他很少直接发表政见,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天子的意志。
刘询继续说道,语气诚恳:“云爱卿向朕举荐了一人。他说,此人或可当此大任。”
霍光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哦?不知云梦侯举荐的是何人?”
“卫司马,魏相。”刘询缓缓说出了这个名字。
魏相?
殿中的大臣们皆是一愣。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名字。
魏相出身寒门,只是一个掌管宫中卫士出入的小小司马,官卑职微,毫不起眼。
霍光在脑中飞快地搜索着这个人的资料。
他想起来了,此人是前些年由御史大夫丙吉从地方上举荐上来的一个“贤良方正”。
据说此人在任河南郡守时颇有政绩,尤擅治理豪强。但也仅此而已。
这样一个人,如何能与他霍光的心腹爱将邓广汉相提并论?
“陛下,”霍光开口,语气平淡,“魏相此人,臣亦有所耳闻。然其资历尚浅,骤然提拔至九卿之位,恐……难以服众啊。”
他又拿出了屡试不爽的“资历”二字。
刘询却笑了。
“大将军此言差矣。”他摇了摇头,“朕以为,用人当唯才是举,何必拘泥于资历?”
“朕听闻,魏相在任河南郡守时,曾有豪强侵占民田,鱼肉乡里。当地官吏皆畏其权势,不敢过问。唯有魏相到任之后,不畏强权,雷厉风行,旬月之内便将那豪强连根拔起,田产尽数归还于民。河南郡至今仍流传着‘宁见乳虎,莫近魏父’的歌谣。”
他看向霍光,一脸“诚恳”地请教道:“大将军,您说,这马政不仅关乎宫中用度,更关乎我大汉铁骑之兴衰。若能得一如魏相这般既懂农事、又不畏豪强的干吏来执掌,是否会事半功倍呢?”
霍光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如何听不出天子话中的意思?
这已经不是在请教了,这是在用一份无可辩驳的“政绩”,来公然地否定他的人选。
他看着御座之上那个侃侃而谈、对朝中官吏之履历品性了如指掌的年轻天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力不从心”之感。
他老了。
这几年,他的精力大不如前。
朝中很多事情,他都交给了儿子和侄孙们去处理。
可那群不成器的东西,除了结党营私、作威作福之外,又干了些什么?
反观天子,却在这几年里,不动声色地将朝中每一个有才能、却被埋没的官吏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此消彼长之下……
“臣……附议。”
许久,霍光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他知道,自己又输了一阵。
虽然只是一个太仆之位,但这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天子,已经开始将他的手,伸向了九卿,伸向了他霍光绝对的权力领域。
……
大将军府。
“父亲!您今日为何要退让?!”
刚一下朝,霍禹便追着霍光冲进了书房,脸上满是不忿。
“一个区区的太仆之位,您一句话便能定下!为何要听那个姓魏的和一个毛头小子的?”
霍光看着自己这个依旧冲动愚蠢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
“你懂什么?”他冷冷地说道,“你以为,陛下是在与我争一个太仆之位吗?”
“他是在试探,是在告诉我们所有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事事都需要听从我安排的少年了。”
“那又如何?!”霍禹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这天下若不是我们霍家,他还在南城当他的泼皮呢!他敢不听话,我们……”
“我们能怎么样?!”霍光打断了他,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再废了他吗?然后呢?再立一个谁?立你吗?!”
霍禹被父亲这番话噎得满脸通红。
“你和你那些兄弟,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霍光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爆发了出来。
“侵占田产,收受贿赂,与一些不三不四的方士、游侠称兄道弟!长安城里的百姓,如今只知有霍家,而不知有天子!你!是想让我霍家,成为第二个赵高吗?!”
他指着霍禹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我霍光一生谨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换来今日的局面!可早晚,都要被你们这群不成器的东西给败光!”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变得异常的苍白。
“父亲!”霍禹见状也有些慌了,连忙上前为他抚背。
霍光推开他,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落寞。
“你……你出去吧。”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
宣室殿。
刘询正在与云毅下着那盘下了五年的棋。
棋盘上,黑白二子局势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条原本被围困的黑子“大龙”,在这五年里,不但没有死,反而通过一个个不起眼的“打劫”,在白子的空隙之中,悄悄地做活了一大片。
虽然白子依旧占据着棋盘的绝大部分,但黑子,已经有了与之一战的资本。
“哥,霍光老了。”云毅落下一子,淡淡地说道。
“是啊。”刘询看着那颗落下的棋子,发出一声感慨,“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这几年,辛苦你了。”刘询看着云毅,“为了我,让你娶了霍成君,天天与虎狼为伴。”
云毅闻言,却是笑了。
“哥,你说错了。”他摇了摇头,“我与霍成君,算不上是与虎狼为伴。”
“哦?”
“我与她,更像是两头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野兽。”云毅的语气很平静,“我们互相提防,互相撕咬,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选择一致对外。”
“因为我们都知道,一旦这个笼子破了,我们谁也活不了。”
“她需要我这个‘太医令’和‘云梦侯’的身份,来保住她作为霍家女的尊荣;而我也需要她这个‘霍氏之女’的身份,来当做我的护身符。”
“我们更像是一种……盟友。”
刘询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知道,这五年,云毅过得并不容易,但他却从未听他抱怨过一句。
“毅弟,”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云毅的肩膀,“再忍忍。”
“等那头老狮子……睡着之后。”
“这天下,便是我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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