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兄长之问

黄龙元年，冬，十二月。

长安城又下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比往年都来得更大，也更冷。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座未央宫，将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都变成了一片肃穆的苍白。

宣室殿内，燃着数个巨大的炭盆，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大汉天子刘询，病危。

这位以“霸道”与“王道”并用、开创了“昭宣之治”的一代雄主，终究没能敌过病魔的侵蚀。

他的身体，早已被数十年的殚精竭虑彻底掏空了。

云毅站在病榻之侧。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那双紧紧握着、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是神医，能治天下所有人的病，却治不好眼前这个他用一生去守护的男人的病。

因为，他得的不是病，是命。

“咳……咳咳……”病榻之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刘询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

他看到了侍立在床边的云毅。

“陛下。”云毅连忙上前一步，为他端来一碗温水。

刘询没有喝。

他只是看着云毅，脸上露出了一丝虚弱的微笑：

“你……不要叫我陛下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微弱，“叫我……哥。”

云毅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人，脑海里却浮现出数十年前，在南城陋巷之中、那个会把最后半个麦饼塞到他手里的少年模样。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哥。”他轻声唤出了这个在心中埋藏了许久的称呼。

“唉……”刘询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朕这一生啊……”他喃喃自语，像是对云毅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有时候，朕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做一场大梦。朕还记得，小时候在掖庭里吃不饱、穿不暖，冬天冷得直哆嗦。那时候，朕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肉饼。”

“后来，遇到了你，遇到了平君。”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那段在南城陋巷里的日子虽然苦，但现在想来，却是朕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光。我们三人相依为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朕还记得，那年冬天下着好大的雪，平君用她最后几枚铜钱，为我们换来了两个滚烫的包子……”

“……朕也记得，朕为了保护她，和那些豪强大打出手，被打入了死牢。朕以为自己死定了。是你，毅弟，是你把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云毅听着，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为刘询掖了掖被角。

“……后来，朕当了皇帝。”刘询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朕坐上了这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位置，可朕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朕面对着霍光——那座像山一样压在朕头上的大山——朕只能忍。”

“忍了十年。那十年，朕过得比在诏狱里还要憋屈。”

“幸好……幸好还有你。”他转过头看着云毅，“还有你在朕的身边，陪着朕一起忍，一起等。”

“……我们终于等到了。朕亲政了。朕要将这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变成朕和你心中所想的模样。我们整顿吏治，改革盐铁，兴修水利，开疆拓土……”

“这二十年，朕自问没有一日敢有懈怠。朕自问对得起这大汉的江山，对得起这天下的万万子民。朕也对得起当年高皇帝传下来的这份基业。”

他说得很慢，很吃力，像是在总结着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是，朕唯独对不起一个人。”他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朕对不起平君。”

“朕让她当了皇后，却没能让她过上一天真正安稳的日子。朕让她日日夜夜都活在恐惧与算计之中。朕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没能让她走得安安心心。”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

“哥，”云毅握住了他那只冰冷枯瘦的手，“姐她，从没有怪过你。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我知道……我知道……”刘询点了点头。

他反手紧紧地握住了云毅的手。

他那双已经快要失去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云毅，仿佛要将他所有的希望与托付，都注入到他的身体里：

“毅弟，”他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你我兄弟一场，你跟哥哥说一句实话。”

他顿了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桓了十几年、也折磨了他十几年的问题：

“阿奭……他……能当好一个皇帝吗？”

云毅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知道刘奭是什么样的性格；他也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这位“柔仁好儒”的太子，是如何将他父亲辛辛苦苦开创的中兴盛世，一步步地带向衰落；他更知道——只要说出那个最残酷的实话，以刘询的魄力，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绝对有能力、有办法废黜太子，另立新君。

可是……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几年前在长信宫，那个同样弥留之际的女人的脸。

她拉着他的手，将她最心爱的儿子托付给了他：

“……毅弟，答应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护他一世周全。”

那个温柔的、充满了期盼的声音，至今还回响在他的耳边。

一边，是帝国的未来、天下的兴衰；

一边，是他对一个逝去的善良女人，一生的承诺。

他该如何选择？

“宿主，坦白说，”系统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这一次没有任何调侃，“这是我无法为你计算出最优解的难题。因为这已经超出了所有逻辑与数据的范畴。这是……人性的选择。”

云毅看着眼前的刘询——这个他用尽了智慧与心血去扶持的君主，这个与他相伴了一生、亦兄亦友的男人。

他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一个温和的、让人心安的微笑。

他握紧了刘询的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说道：

“哥，你放心。阿奭他性情仁爱，有上古先贤之风。他日后，当为尧舜之君！”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撒下那个可能会影响未来国运的、善意的谎言。

为了那个他叫“哥”的、将死的老人；

也为了那个叫他“弟”的、逝去的女人。

刘询听完他的话，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许久。

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了然，也闪过了一丝解脱。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巨石：

“好……好……哥信你。”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将那个他用尽一生去打造的煌煌盛世，

将那个他用尽一生去担忧的仁懦的儿子，

将大汉未来所有的命运，

都一同托付给了眼前这个他此生最信赖的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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