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父子之争

永光二年，秋。

云梦侯府后花园。

几株枫树红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亭子下，石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壶温好的桂花酒。

云毅难得地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

他与他的妻子霍成君，还有他们已经年满十六岁的儿子云离，正坐在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家庭时光。

这二十年，霍成君变了很多。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骄纵跋扈、充满了怨毒的霍家大小姐了。

岁月的沉淀与云毅那看似平淡、实则充满了尊重与担当的对待，让她渐渐地收敛起了所有的锋芒与不甘。

她开始真正地学着去做一个合格的丞相夫人。

她为他操持家务，打理府中上下，井井有条。

她也为他生下了一个极其优秀的儿子——云离。

这个继承了他母亲那绝世容貌、也继承了他父亲那过人聪慧的少年，是整个长安城所有王侯公卿家中最耀眼的存在。

他五岁能诵《诗》，七岁能作赋。

他的老师是当今天下最德高望重的几位儒学大师。

甚至连当年被云毅罢黜的前太子太傅萧望之，在回乡之后也曾多次与他书信往来，探讨经义。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是最完美的丞相接班人。

然而，只有云毅自己知道，他与这个他唯一的儿子之间，隔着一条多么巨大的鸿沟。

“父亲。”云离为云毅满上了一杯酒。他的动作优雅而又标准，符合所有的礼法。

“今日，孩儿在太学听闻博士们又在非议父亲。”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义愤填膺，“他们竟敢说您在南方设立‘市舶司’是‘与民争利’，说您建立‘格物院’是‘以术乱道’。孩儿当场便与他们辩驳了一番！”

霍成君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是满满的骄傲。

“哦？”云毅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微笑，“那你是如何辩驳的？”

“孩儿对他们说！”云离的腰杆挺得笔直，“丞相所为，皆为富国强兵！利在千秋！尔等食古不化之腐儒，焉知丞相之雄才大略！”他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待着夸奖。

然而，云毅却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

“你错了。”

“错了？”云离一愣，脸上的骄傲瞬间凝固了，“父亲，孩儿……何错之有？”

霍成君也有些不解地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云毅放下酒杯。他看着自己这个优秀却又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儿子，心中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无力感——像当年刘询看着刘奭一样。

“离儿，”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又不容置疑，“你以为为父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富国强兵’吗？”

“难道不是吗？”云离反问道。

“是。但也不全是。”云毅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为父真正的目的，是要改变这个天下的‘规矩’。”

“规矩？”

“对。”云毅点头，“是要将那原本只掌握在少数士族、豪强手中的上升‘规矩’，变成天下所有百姓都可以去攀登的阶梯；是要将那原本只属于少数人的富贵与尊严，变成所有勤劳、智慧的大汉子民都可以去追求的梦想。这，才是我所有改革的根。”

云离听着。

他的脸上是深深的困惑。

他从小饱读圣贤之书，书上教他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森严的等级，是不可逾越的纲常。

而父亲今日所言，却仿佛是要将这一切都彻底打碎！

“可是……父亲。”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圣人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本就是天道纲常。您……您如今所做的，岂非是在颠倒乾坤，混淆上下？”

“天道纲常？”云毅听到这四个字，竟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充满了一种跨越了千年的悲哀与嘲讽。

“离儿，你告诉我。”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我云毅与你云离，生来便可锦衣玉食、高官厚禄，这是‘天道’吗？而那些在田间辛苦耕作却连饭都吃不饱的农夫，他们生来便该受苦受难，这也是‘天道’吗？”

“这……”云离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不是天道！”云毅的声音变得冰冷起来，“这只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劳心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编造出来的最大的谎言！为父今日所做的这一切，就是要戳破这个谎言！就是要告诉这天下的所有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轰——！

这句话像一道最狂暴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云离的脑海之中！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他那双仿佛燃烧着一团熊熊火焰的眼睛。

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

可怕。

“父亲！”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您……您这是大逆不道！您这是在动摇我大汉的国本！”

“住口！”

一声清脆的呵斥响起。

是霍成君。

她站起身，走到了云离的面前。

她的脸上满是失望与痛心。

她看着自己这个优秀的却又如此“天真”的儿子，抬起手，狠狠地一个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

啪！

清脆响亮。

云离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您……”

“跪下！”霍成君的声音冰冷如霜。

云离虽然不甘，但还是缓缓地跪了下去。

“离儿，”霍成君看着他，眼中闪烁着泪光，“你只知读你那些圣人的书！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了他口中的那些‘规矩’，付出了多少？你只看到他如今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你可知道他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曾在多少个深夜里枯坐到天明？你可知道他为了保住宫里的许皇后母子，甘愿娶我这样一个恨他入骨的女人？你又可知道他为了推行新政，得罪了多少人？背负了多少‘汉贼’的骂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你那些狗屁不通的‘天道纲常’！”

她指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给我记住了！他云毅，是你的父亲！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你若是再敢用你那些所谓的‘圣人之言’去质疑他、去顶撞他！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完，她便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到了云毅的身边。

她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夫君，”她的声音无比的温柔，“莫与孩子置气。来，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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