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巡游天下

兰台石室之内，班固独坐于那堆积如山的故纸堆前，久久未曾落笔。

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将他那张因苦思而显得愈发清瘦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反复摩挲着那两卷由云易带来的、抄录在云氏新纸上的文书，心中那早已坚如磐石的史观，竟如脚下这石室的地面一般，被撬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制度之失？用人之过？”

那个年仅十岁的少年，用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平静语气，问出的却是令人胆寒的诛心之问。

他，班固，奉天子之命修撰《汉书》，其本意便是要为这再兴的煌煌大汉，定下一个“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的万世道统。

而王莽，那个倒行逆施的汉贼，便是这道统之下最大的一块污点，是必须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反面铁证。

可那个少年，却用他先祖文终侯那同样惊世骇俗的“新政”，将这铁证凿开了一道裂缝。

“班公。”

不知何时，云易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石室门口。

他依旧是一袭青衫，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夜深了，晚生为班公备了些许宵夜。”

班固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

他长叹一口气，声音沙哑：“你……究竟想从老夫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晚生不敢。”云易将食盒中的一碗热粥与几碟小菜一一摆上，“晚生只是想知道，班公笔下的史，究竟是写给谁看的史？是写给御座之上的天子，还是写给这天下的万民？”

班固的身体猛地一震！

“若只为天子，”云易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柄重锤，敲在班固的心上，“那班公只需将王莽斥为‘巨奸’，将光武皇帝誉为‘圣君’，便已是万全之策。可若为天下万民……班公，您不觉得，在那‘王田’、‘均输’的背后，在那看似荒唐的‘复古改制’之中，也藏着一丝……与先祖文终侯一样的，想让‘耕者有其田，贫者有所依’的初心吗？”

“住口！”班固猛地站起，厉声喝道，“其心虽善，其行已乱天下！此乃大伪！”

“那光武皇帝呢？”云易平静地反问，“他以布衣之身再造汉室，然其所倚仗之河北、南阳豪强，如今已成国之根基，遍布朝野。班公修史，以为此乃‘从龙之功’，还是孝宣帝、文终侯所欲革除之旧弊复起？”

班固被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看着云易，许久，才颓然坐倒。

“……你，”他声音干涩，“你究竟想说什么？”

“晚生不想说什么。”云易对着班固，深深一揖，“晚生只是想……亲自去看一看。去看一看，这片曾经由先祖与孝宣皇帝共同缔造的‘盛世’，如今究竟是何模样？去看一看，在“再兴之治”下那些新的豪强世家是否已盘踞天下。更要去看一看，那江东的吴国与巴蜀的蜀国，又是何等的光景！”

他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晚生，明日便要启程，巡游天下。今日特来向班公告辞。只是晚辈远行，恐家中长辈担忧，烦请班公替晚生书信一封。”

班固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张年轻的脸。

他感觉，眼前这个少年此行，或许真的能为他那部尚未完成的《汉书》，找到一个真正的答案。

“……好。”许久，他才缓缓说道，“老夫，会为你写一封书信，送往安陆，告诉你家中长辈。”

永平十二年，夏。

一封由当世大儒班固亲笔所书的信函，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抵了安陆云梦泽。

信中，班固对年仅十岁的云易给予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称其“有经天纬地之才，有洞察古今之明。假以时日，必成我大汉之无双国士。”

安陆云氏，自然无二话话。

于是，一支由云氏最精锐的护卫与数名博学的格物之士所组成的小小车队，开始自洛阳出发，一路西行，向着那矛盾最深、也最能代表这个时代真实面貌的关中与南阳之地，缓缓行去。

他们走的第一条路，便是那条早已贯通南北的巨大驰道——关中驰道。

这条由云易前世亲自规划的帝国大动脉，此刻依旧宽阔平坦。

然而，车队行了数日，云易的眉头却渐渐地皱了起来。

驰道之上，显得有些冷清。

偶尔才能看到几支插着“云氏钱庄”或是“吴王孙氏”旗号的大型商队经过。

而那些曾几何时络绎不绝的小商小贩的骡马车队，却变得寥寥无几。

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辆悬挂着各个豪门望族旗号的华丽马车在道路上呼啸而过。

他们的车旁甚至还护卫着一队队身披甲胄、手持兵刃的私兵部曲。

“为何这驰道上人影如此稀疏？”他淡淡地问道。

“回公子，”管事苦笑道，“如今这驰道之上的运输生意，大多已被沿途的几个大家族所垄断了。他们或自设车队，或强行向过往商旅收取高额的‘过路费’。我等云氏的商队，他们不敢招惹。但这些小本经营的商贩，便只能任其欺凌了。”

云易听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便是“资本”的原始积累，是一种必然。

而当资本与权力相结合，便会诞生出一个更可怕的怪物。

这日午后，车队行至一处驿站。正欲停歇，前方却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一辆悬挂着“汝南袁氏”旗号的巨大马车，竟直接堵在了驿站门口。

十数名身着黑衣的袁氏部曲，正一脸倨傲地将一队风尘仆仆的小商队，粗暴地驱赶到一旁。

“滚开！没看到我家主君要歇息吗？！”

“这驿站，今日被我们袁家包了！”

云氏车队为首的管事见状，连忙来到云易车前，低声道：“公子，是汝南袁氏的车驾，我们……还是暂避锋芒，去下一处驿站吧。”

云易掀开车帘，看着那不可一世的袁氏部曲，又看了看那敢怒不敢言的小商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放下了车帘，声音平静无波。

“不必了。”

“我们，就在此地歇息。”

管事一愣，还想再劝，却见云易的车帘再无动静。

于是他，对着身后的护卫队长一点头。

护卫队长立刻会意，驱马向前，并未言语，只是将手中的长戈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响。

那几个正耀武扬威的袁氏部曲闻声看来，见对方不过寥寥数人，本想喝骂，目光却落在了云氏车驾上那迎风招展的黑底云纹旗上。

“安陆……云氏？”

为首的部曲头领脸色微微一变。

汝南袁氏固然势大，可安陆云氏……那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庞然大物。

一个是以经学传家、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另一个，则是以富可敌国的财力与深不可测的格物之学闻名天下。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他一个小小的部曲头领，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犹豫片刻，对着身旁的人低语了几句。

很快，那辆华丽的袁氏马车中走下一位锦衣中年人。

他目光扫过云氏的车队，最终落在了那面旗帜上，瞳孔微缩。

他对着部曲头领挥了挥手，那些原本嚣张跋扈的袁氏家奴立刻收敛了起来，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驿站前的喧嚣，就这么平息了。

车帘内，云易听着外面的动静，脸上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反而多了一丝自嘲。

他赢了，但不是律法赢了，也不是公理赢了。

仅仅是“安陆云氏”这个名号，压过了“汝南袁氏”而已。

这与他所见的那些豪强欺压良善，本质上并无不同，不过是更大的拳头，打败了小一些的拳头。

这场无声的交锋，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去天下看一看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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