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豪强之盛

永平十二年，秋。

车队没有在关中久留，一路南下，折向了南阳郡界。

一入郡界，空气中那股属于关中腹心的富庶安逸之气便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道路两旁不再是一望无垠的官田，地平线上，一座座高大的坞堡轮廓拔地而起，如同蛰伏于平原之上的巨兽。

黄土夯筑的高墙连绵不绝，将墙内墙外的天地分割得泾渭分明。

墙头之上，望楼与箭塔森然林立，有披着皮甲、手持戈矛的部曲私兵往来巡视，目光警惕而排外，审视着驰道上的每一个过客。

“公子，前方是邓氏的田庄。”车队管事的声音自帘外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们最好……还是加快些速度，莫要在此地久留。”

云易没有应声，只是撩开车帘一角。

他看到了。

那些坞堡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以一种众星拱月之势，拱卫着一座规模更为宏大的中心坞堡。

其墙高池深，戒备之森严，几乎不亚于一座边郡的县城。

这才是世家豪强赖以对抗中央、甚至割据一方的根基！

是他前世费尽心力想要去抑制的东西，如今却以一种更加庞大、更加坚固的形态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车帘，声音平静无波：“派个机灵些的人，换身衣服，去庄外的村子里走一趟。我要知道，这里是谁的田，谁的人，又是谁的王法。”

“诺。”

是夜，天降冷雨。

车队在一座早已破败的山神庙里歇脚。

庙里除了云易的护卫，还挤着十几个同样是为了躲雨的、衣衫褴褛的乡人。

先前派出的那名云氏精锐护卫已经悄然返回，他低声地向云易汇报着白日的见闻。

“……公子，庄外的那些村子，名义上还是汉家子民，实则早已是邓氏的附庸。田是邓家的，牛是邓家的，连人……都是邓家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皆由庄园主一言而决。县里的官吏根本不会来，也……不敢来。”

云易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庙宇角落里，那几个同样在瑟瑟发抖的乡人。

一阵压抑的低低啜泣声从阴暗的角落里传来。

云易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声流泪。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十几岁少年，正贪婪地盯着护卫们火堆上烤着的肉干，喉头不住地滚动。

云易撕下半只烤鸡，用干净的荷叶包好，走了过去。他将烤鸡递到那少年面前。

少年闻到肉香，眼中迸发出渴望的光芒，却又怯生生地看向身旁的老人，不敢去接。

老人被云易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拉着少年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抖：“贵……贵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起来吧。”云易将他们扶起，把烤鸡硬塞到少年手中，“吃吧，暖暖身子。”

他在老人身旁坐下，看着跳动的火光，声音温和：“老丈，我看你愁容满面。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老人看着云易那虽然年幼却气度不凡的模样，又看了看自己孙儿手中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鸡，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心中的苦楚倾诉了出来。

他的声音沙哑而充满恐惧，仿佛在讲述一件恐怖的故事。

“……贵人，小老儿不是遇到了难处。是……是在躲我们主家的征召。”

“征召？”云易的眉头微微一皱，“如今四海升平，并无大的战事。何来的征召？”

“不是陛下的兵。”老人连连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了，“是我们主家，为了与隔壁的樊家争一条浇地的水渠，要和他们械斗。主家下了令：庄园里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都必须拿起兵器，去为邓家卖命。”

“小老儿就这么一个孙儿了。他才刚刚十六岁啊……”老人一边说一边哭，浑浊的泪水滴落在他那干裂如老树皮的手上，“小老儿不想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些私斗里。所以……才连夜带着他逃了出来。”

私斗！

征召佃户为私兵！

云易听着，心中是滔天巨浪！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吓破了胆的老人，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问出了一个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械斗如此大的阵仗，郡县的官府，便不管吗？”

老人听着他的话，像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抬起头，用一种充满悲哀与麻木的眼神看着云易，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

“……官府？”

他摇了摇头，然后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贵人，您是从京城来的吧？您不知道。”

“在这南阳，县令是邓家的人。”

“郡守也是邓家的门生。”

“我们告谁？”

“我们又能告谁？”

他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什么都不懂的少年，说出了那句让云毅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话：

“……小人活了大半辈子。”

“只知有邓家。”

“不知有汉家天子。”

轰的一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云易的意识之海！

云易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中轰然倒塌。

他的所有骄傲，都在这一刻，化为了齑粉。

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制度，最终却只是沦为了这些地方豪强更高效地去压榨与控制地方的工具！

他所缔造的那个所谓的“盛世”，其根基早已被这些一个个独立于国家之外的“国中之国”一寸寸蛀空了！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夜未眠。

庙外的冷雨下了一夜，火堆早已熄灭。

天将明未明之际，那老农与少年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趁着夜色，继续逃亡去了。

云易独自一人走到庙门口，看着远处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巨大坞堡轮廓，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这片土地上，吞噬着一切。

他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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