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刘秀番外:洛阳和会
建武十三年,秋。
剑门关下,汉军大营。
帅帐之内,灯火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将帐壁上那幅巨大的疆域舆图映照得也跟着摇曳不定。
帐内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与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与草药味,即便隔着厚厚的帐幔,依旧能隐约听到伤兵营里那压抑不住的呻吟。
刘秀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常服,背对着帐下诸将,独自伫立良久。
他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合眼,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丝与疲惫。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舆图西南角那个用朱砂重重圈出的地名之上。
——蜀。
自鄗城登基,重建汉统,至今已十二载。
十二年间,他马不停蹄,南征北战,扫平了关东的刘永、董宪,荡平了荆楚的秦丰,收复了被赤眉军蹂躏得满目疮痍的关中故地。
天下群雄,皆化作了他马蹄之下的累累白骨。
然而,唯独江东之吴,巴蜀之蜀,成了他心中两根拔不去的硬刺。
建武八年,他遣大将邓禹、马援南下,欲一举荡平东南。
却被吴王孙景的水师据长江天险击退,他纵横北方的铁骑只能望江兴叹。
而蜀地更是难啃的骨头,蜀王云辙,年纪虽轻,手段却老辣得可怕。
他承袭其父云离的“格物”、“考功”之法,将蜀地经营得如铁桶一般。
其麾下兵士装备的改良连弩与新式投石机,工艺之精,竟然还在洛阳格物院之上。
此番他御驾亲征,集结十万精锐,号称三十万,携云台诸将之威,陈兵剑门关下,本以为能一战而定。
现实,却给了他一个最响亮的耳光。
“陛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将耿弇掀帐而入,他双目赤红,那张素来写满自信与骄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烟熏火燎的乌黑与一道深可见骨的新伤。
他单膝跪地,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束发的丝带被血浸透,黏在额角,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不甘与屈辱:“陛下!末将请命!请陛下再给末将三千敢死之士!”
“末将便是用人命去填,也定要为陛下填开一条通往成都的血路!”
“末将附议!”
大司马吴汉声如洪钟,却难掩其中的疲惫,“陛下!蜀军器械虽精,其兵力终究有限!只要我等轮番猛攻,日夜不休,不出十日,剑门关必破!”
帐内诸将闻言,亦是群情激奋,纷纷上前请战。
而刘秀却缓缓闭上了眼睛,没有回头。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几日攻城时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他看到,那些自河北便追随他、百战余生的汉家勇士们,在蜀军那如同死神镰刀般精准而又致命的连弩齐射之下,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般成片倒下。
蜀军的连弩,无论是射程还是穿透力,都比洛阳格物院的要强上不止一筹。
他看到,己方足以砸开中原任何坚城的重型投石机,在与蜀军的对轰之中处处受制!蜀军的石弹之内,竟丧心病狂地填充了铁砂与猛火油,落地瞬间,铁片横飞,烈焰焚身,根本无法扑灭!
他更看到,那些蜀军在关隘险要之处,布置了之前从未见过的绞杀滚木与机关陷阱!
前去夺关的儿郎们,甚至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便在凄厉的惨嚎声中化为一地碎肉。
这哪里是在打仗?
这分明是在用他那些最忠诚的汉家儿郎们的血肉之躯,去填一个无底的血肉磨坊!
十日?
或许真能破关。
但这十万精锐,又要剩下几人?
天下,太累了。
百姓,也太累了。
他们需要休息了。
刘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是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与悲悯。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些依旧在嘶吼着请战的诸将们,看着他们脸上那一道道崭新的伤疤,缓缓地摇了摇头。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沙哑,却如同一座大山,瞬间压下了帐内所有的喧嚣。
“全军后撤三十里,安营扎寨。”
诸将闻言,皆是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秀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接着说出了那句足以改变未来数百年国运的话。
“另,拟国书一份。朕要与那蜀王云辙,与那江东的吴王孙景——”
“——和谈。”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陛下!万万不可啊!”大司马吴汉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位河北猛将竟是老泪纵横,“我等浴血十二载,为的便是还天下一个完整无缺的大汉江山!如今二贼不过是瓮中之鳖,您若此时和谈,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岂非都白死了?!”
这番话,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不甘。
而当和谈的旨意传回洛阳,朝堂之上的反对声浪,比这军前更加猛烈。
以太傅张湛为首的一众世家代表几乎要撞死在殿前的龙柱之上。
“陛下!”
张湛须发皆张,泣不成声,“那云贼在蜀中倒行逆施,厉行‘考功’恶法,大肆打压世家大族,夺其田产,害其族人!此等恶性,天理难容,陛下当以天威伐之,岂能和谈!”
时任大司徒的经学大家欧阳歙更是痛心疾首,捶胸顿足:“而那吴贼孙景,以商立国,唯利是图!”
“整个江东铜臭冲天,礼崩乐坏!”
“曾有儒生数百人,因劝其行仁政,便被那暴君当庭斩杀!”
“此等视我儒家道统为无物之暴君,与桀纣何异?!恳请陛下为我等读书人做主,发天兵,讨伐此二不臣之贼!”
刘秀只是静静地坐在御座之上,听着他们的哭诉与控诉,那张一向温和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武将要军功,世家要土地,儒生要道统。
至于那早已流干了血与泪的百姓,与那早已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天下,又有谁真正在乎?
他没有再与他们争辩,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将所有的反对之声都暂时压了下去。
他坚定地向吴、蜀二地,派出了最真诚的和谈使者。
建武十五年,冬。
在经历了长达近两年的反复拉锯与试探之后,同样感受到天下疲敝、民心思安的吴王孙景与蜀王云辙,终于同意了邀请,亲率使团,来到了洛阳。
洛阳皇宫,宣政殿。
殿内气氛庄严肃穆,汉家百官分列两侧,旌旗仪仗威严煊赫。
刘秀高坐于御座之上,看着阶下那两位早已在他心中推演了无数遍的对手,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吴王孙景,面容英武,眼神之中充满了大海一般的深邃与开阔,一身锦袍,不卑不亢,浑身洋溢着务实与自信。
蜀王云辙,年纪更轻,面容清秀,还带着一丝书卷之气,但那双眼睛却冰冷得可怕,仿佛充满了对一切都进行着算计的绝对理性。
经过数日的闭门商议,一份足以决定未来天下格局的盟约草案,终于被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当鸿胪寺卿用颤抖的声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了那份草案的核心条款——“吴、蜀皆奉汉为宗主,称臣纳贡,然其国中政务、兵马、钱粮,皆可自决”之时,整个宣政殿瞬间炸开了锅!
“陛下!万万不可啊!”
大司马吴汉第一个越列而出,这位河北猛将虎目圆睁,声如洪钟:“此约若成,与容许二贼裂土封疆,自立为国何异?!此例一开,日后若有反者,皆可效仿,我大汉颜面何存?法度何在?!!”
“吴将军所言极是!”
太傅张湛亦是痛心疾首,“陛下,将士浴血奋战十二载,战死者不计其数,难道就是为了换来一个四分五裂的天下吗?!”
大司徒欧阳歙更是拂袖而出,神情悲愤:“陛下!若与此二贼并列朝堂,乃我儒门之奇耻大辱!恕臣等不能追随陛下了!请陛下明鉴!”
一向以作战勇猛、性情刚烈著称的将军盖延更是按着剑柄,眼中杀机毕露剑柄,竟高声喊道:“陛下!此二贼既入京师,如虎入牢笼,何不趁此时机将此二贼一举擒杀,则吴蜀之地,可传檄而定!”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从御座之上传来,刘秀猛地站起身,一股无形的帝王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喧嚣!
他缓缓走下御阶,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义愤填膺的臣子。
“裂土封疆?!”他指着吴汉,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大司马可知,拿下吴蜀,还要填上我多少将士的性命?!”
“儒门大辱?!”他又看向欧阳歙,“大司徒可知,天下百姓已流尽血泪,再也经不起连绵数年的大战?!”
“擒杀二王?!”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名请命的将领身上,眼神变得如同万年寒冰,“人无信不立,国岂能无信?!朕以大汉天子之名,邀二王前来议和,若行此等背信弃义之举,与那乱臣贼子何异?!天下人又将如何看朕?如何看我大汉?!”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着噤若寒蝉的群臣,声音中充满了疲惫,却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意已决!朕要的,不是一座尸骨堆积的江山,而是一个百姓可以安居乐业的天下!只要吴蜀二王愿向我大汉臣服,便是我大汉子民!天下,便再也不必枉起刀兵!”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些面如死灰的臣子,转身走回御座,对着孙景与云辙,朗声道:“让二位见笑了。朕之赤诚,天地可鉴。此事,就此议定!”
史称——“洛阳和会”。
和会既定,刘秀龙心大悦。
三日后,于洛阳南宫举行了空前盛大的册封大典。
大典之上,钟鼓齐鸣,百官朝贺。
刘秀亲手将象征着吴王与蜀王身份的金印与冠冕,授予孙景和云辙。
随即,中常侍高声宣读那份将要昭告天下的诏书:
“……吴王孙景,世守江东,拓土开疆,功在社稷……蜀王云辙,承其祖志,以格物兴邦,安定益州……今朕奉天承运,特封孙景为吴王,云辙为蜀王,世袭罔替。两国皆为大汉藩臣,永镇一方……”
诏书中明定:吴蜀二国,“其国中政务、兵马、钱粮,皆可自决”,同时亦需“岁奉贡赋,以尽臣节”。
最后,刘秀当着文武百官与吴蜀使团之面,正式下诏:
“天下离乱三十载,今终归一统!此乃汉室之兴,万民之幸!朕,要祭祀太庙。告慰高祖,并改元——”
“——再兴!”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日,整个洛阳城都沉浸在对和平与未来的期盼之中,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
大典之后,刘秀于南宫设下私宴,宴请孙景与云辙。
这一次,没有了君臣之礼,没有了百官在侧。
露台之上,洛水奔腾,月色如银,三人对月小酌,相谈甚欢。
从南阳的田埂趣事,聊到江东的海上奇闻,再到蜀中的机关之巧,气氛轻松得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刘秀心中清楚,盟约虽以国法定之,然人心难测。
朝中那些主战的骄将意气难平,若二王归途有失,天下必将再起烽烟。
非以至诚结之,不足以安其心,亦不足以慑服朝堂诸臣。
于是酒过三巡,刘秀放下酒杯,语气诚恳道:“二位皆是人中龙凤,能与二位生于同世,实乃幸事。朕常在想,若非这乱世,或许我等,真能成为田垄间把酒言欢的挚友。”
孙景与云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动容。
孙景试探着问道:“陛下今日所为,不怕日后朝中再生非议?”
“非议?”
刘秀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沧桑与释然,“朕这一生,听过的非议还少吗?从一介布衣到九五之尊,朕早已不在乎那些虚名。朕在乎的,是这天下苍生能否少受些苦。朕知道,你们心中仍有顾虑,怕朕今日之约,不过是缓兵之计。”
“但朕和你们说几句真心话,朕真的累了,这天下也累了。”
“我刘秀,如果不是因为天下大乱,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真的情愿回到南阳,去当一个安安稳稳的农夫。”
“我不想再看到那些跟着我,从河北一路打到现在的老兄弟们,再白白地送死了。”
“也不想再看到那些早已流干了血与泪的无辜百姓,再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
“——够了,真的够了。”
他站起身,端起酒杯,走到了露台的边缘,指着那奔腾不息的洛水,用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立下了那足以流传千古的誓言!
“——我,刘秀,今日在此,以洛水起誓!愿与吴王孙景、蜀王云辙,结为异姓兄弟!”
“此后,但使二位贤弟心大汉,不生叛乱之念,朕必以诚相待,有朕一日,便绝无加害之意,更无削藩之举!”
“我等兄弟三人,当共保汉室江山!使我大汉百姓,再无离乱之苦!”
“此誓,天地为鉴,洛水为证!若违此誓,有如此杯!”
说罢!
他将手中的白玉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玉石俱焚!
孙景与云辙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刘秀那双充满了真诚与决绝的眼睛,心中早已被刘秀深深折服!
二人同样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然后,对着刘秀,郑重地一拜到底!
“——大哥!”
……
……帝知吴以水师、蜀以工巧兼之地利,未可遽下,遂遣使招抚。
……吴王孙景、蜀王云辙亦感天下疲敝,民思安宁,乃皆允之。
……帝与二王会于洛阳……约曰:吴、蜀皆奉汉为宗主,称臣纳贡,然其国中军政、财税皆可自主……天下遂安。
……帝与二王宴于南宫,宴中,帝指洛水誓曰:“朕愿与二王当如兄弟,共保汉室江山,使百姓再无离乱之苦。”二王感其诚,皆泣,拜为兄弟。
——《后汉书·光武皇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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