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焉耆之会
那一夜山谷中的血腥，并未随着晨曦的到来而散去，反而如同一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刻在了使团每一个人的心里。
正使甘英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位一向刚直的将军，在议定每日的行军路线与宿营安排时，竟会下意识地询问云易的意见。
而云易也总是能从舆图的细微之处，或是斥候的只言片语中，找出最安全、最稳妥的方案。
使团一路向西，很快便到达位于天山脚下的焉耆国。
……
焉耆，乃是西域北道之上的一颗明珠。
其国不大，却水草丰美，国人皆善骑射，所产之焉耆马更是闻名遐迩。
当那面代表大汉天威的玄色龙旗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王庭都轰动了。
无数牧民从毡房中涌出，好奇地打量着这支来自东方的队伍。
焉耆王亲率人马外出三十里相迎，礼数周全到了极点，但那过分的热情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王帐之内，烤全羊的油脂滴入篝火，滋滋作响，马奶酒的醇香弥漫在空气中。
焉耆王频频举杯，言辞恭敬，绝口不提为使团补充给养之事。
正使甘英是沙场宿将，岂能看不出对方的敷衍之意？
他放下酒碗，碗底与木案碰撞，发出一声闷响，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沉声开口：“大王盛情，甘某心领。只是我等奉天子之命，尚需西行万里，还请大王早日为我军补给粮草清水，以便上路。”
焉耆王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长叹一声，满脸为难：“甘将军，上国使节远道而来，本该倾国之力相助。”
“然……唉，实不相瞒，今年天神愤怒，我焉耆国遭遇大旱，数条河流水源皆已枯竭。”
“如今王庭连人畜饮水都已艰难，实在是无力，为上国筹备那穿越大漠所需的粮草水源啊。”
甘英闻言，那张被风沙刻画得棱角分明的黑脸瞬间沉了下去。
天山雪水融汇于此，水草丰美冠绝西域，竟言干旱缺水？
这分明是托词！
他正欲发作，身旁的副使、大儒贾逵却已按捺不住了。
在他看来，区区蛮夷小王，竟敢在大汉天使面前耍弄这等心机，简直是对天朝威严最无耻的挑衅！
鸠杖重重顿地，贾逵霍然起身，声色俱厉！
“大胆！”他白须怒张，脸色充满了傲慢，“我大汉德被四海，威加八方！尔等西域小邦，食我汉粟，穿我汉衣，方有今日！”
“如今天使至此，竟敢以区区水源为由搪塞！”
“莫非忘了当年匈奴，是如何在我大汉天兵的兵锋之下土崩瓦解，远遁漠北的吗？！”
这番话又硬又冲，毫不留情！
焉耆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帐内两侧的焉耆贵族武士们“唰”地一下，手都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气氛，剑拔弩张！
甘英心中暗道一声“坏了”，这腐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云易缓缓起身。
只见他平静地走到了王帐中央那张巨大的牛皮地图前。
“大王，”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可否容在下，说几句话？”
焉耆王一愣，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便压着火气点了点头。
云易指着地图上的几条标注的干涸河流：“敢问大王，这几条河，是否皆发源于北面的天山？”
“……不错。”
“那么，”云易又指着地图上一处道，“此处，是否便是贵国最大的牧场？”
“……正是。”
焉耆王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不知这少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易对着焉耆王行了一个标准的汉家之礼，然后说出了一句让帐内所有人，包括甘英在内，都目瞪口呆的话。
“大王，请给在下两日。在下不才，愿为大王在这片戈壁之下，为贵国，再寻一条永不枯竭的‘天山之泉’。”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焉耆王更是霍然起身，眼中精光一闪，死死地盯着云易：“少年人，休得狂言！我焉耆国数万牧民，世代居于此地，尚且寻不到新水源，你一个外乡人，凭何口出此言？莫不是在戏耍本王？！”
云易迎着他锐利的目光，神情平静如水。
“军中无戏言。”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在下愿立军令状。两日之内，若寻不到水源，在下项上人头，任凭大王处置。若侥幸功成，只望大王能解我使团燃眉之急。”
焉耆王怔住了。
他看着云易那双平静而又充满自信的眼睛，缓缓点头。
“好，本王便给你两日。”
接下来的两日，云易带着十几名格物之士和一队卫兵，在那片被烈日炙烤得如同火炉的戈壁上来回穿梭。
观察远处天山山脉的走势，判断地下水脉的流向。
他观察戈壁之上那些看似枯黄，实则根系依旧保持着一丝绿意的植被分布。
许慎全程跟在他身边，心中那颗名为“好奇”的种子，正在疯狂地生根发芽。
两日之后，正午。
云易站在一片看似与周围毫无区别的沙丘上，将一根红色的木桩，狠狠插入脚下的沙土。
“就是这里。”他平静地对那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焉耆王说道。
焉耆王将信将疑，命令手下士兵开始挖掘。
然而，当那坑挖到地下三丈之处，当那湿润、带着一丝凉意的泥土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而当一股清澈甘甜的泉水从地底喷涌而出，汇聚成一片小小的绿洲之时！
整个焉耆国的牧民们，彻底沸腾了！
他们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他们看着那个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的东方少年，那眼神之中，早已不再是简单的敬畏，而是如同在看一个可以通晓天地的神明！
许慎第一次发现，那向来被儒生们轻视的“格物之学”，竟有如此经天纬地之能！
他在自己记录这次出使的书帛上，用一种赞叹的笔触写道：“云公子，不以威，不以利。仅以一己之智慧，行‘格物’之道，便使焉耆王俯首。其所行之道，非霸道，亦非王道。乃真正以人为本，以智取胜之‘圣人之道’也！慎今日方知，何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
那一夜，焉耆王在他的王帐之内，单独宴请云易。
这一次，他用一种最真诚的语气向云易表达了感谢，并向云易请教富国强兵之道。
云易没有谈论任何虚无缥缈的道义，他直接提出了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建议——他愿意以云氏商号的名义，帮助焉耆国引进更优良的畜种与更先进的冶铁技术，并与焉耆国互市。
而焉耆国所需要付出的，仅仅是保证丝路的畅通，与一支可以护送他们前往下一站的精锐骑兵。
焉耆王大喜过望，欣然应允。
并盛情邀请云易多留两日，他要盛情款待使团众人。
而在焉耆休整的这几日，许慎则是眼界大开。
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些焉耆牧民们那种自由而又平等的风俗民情。
他看到部落的首领可以与最普通的牧民同坐一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没有任何繁文缛节的约束。
他看到那些焉耆的女子可以与男子一样，在草原之上纵马驰骋，弯弓射箭，脸上洋溢着一种他在长安的深闺贵妇脸上从未见过的自信光彩。
他将这一切都详细地记录在了自己的书帛之上，他心中那颗早已根深蒂固的儒家“尊尊卑卑”的种子，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而贾逵则对此嗤之以鼻，他不止一次地向甘英抱怨，“蛮夷之邦！不知廉耻！人伦尽丧！”。
而甘英，却只是沉默看着那些在马背之上配合默契、来去如风的焉耆骑兵，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他们的马很好。”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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