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龟兹月夜

在八百名焉耆精锐骑兵的护送之下，汉家使团的西行之路变得异常顺利。

他们沿着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行进，感受着那足以熔化钢铁的酷热与一日四季的诡异温差。

许慎对这片充满了奇绝风光与无限生机的土地产生了痴迷，每日都趴在颠簸的马车之上，奋笔疾书，试图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甘英则显得心事重重。

看着那些与他的汉军士卒一同在烈日之下行军，却依旧谈笑风生，甚至还能引吭高歌的焉耆骑兵。

那双锐利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

而贾逵师徒他们乘坐着最舒适的马车，却满脸嫌弃，仿佛这西域的风沙，都玷污了他们高贵的儒袍。

终于，在经历了半个月的跋涉之后，一座宏伟的绿洲都市，出现在了荒芜的地平线之上。

——龟兹，西域北道上璀璨的明珠。

这座完全由巨石与彩色琉璃砖瓦建造的城市，带来的文化冲击是无与伦比的。

与焉耆的粗犷不同，龟兹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熔炉。

宽阔的街道上，汉式卯榫的飞檐斗拱、希腊神话风格的廊柱雕塑、印度风情的佛寺穹顶，以一种近乎鬼斧神工的方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街道之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有穿着丝绸的汉商，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皮肤黝黑的僧侣，腰佩弯刀的吐火罗骑士……他们在这里自由交易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

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的香气、羊肉的膻气与各种不知名香料的奇特混合味道。

一阵阵悠扬而陌生的胡琴声从街边酒馆里传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这里充满了中原所没有的自由、奔放而又生机勃勃的气息。

许慎坐在马车里早已看呆了，他贪婪地看着窗外所有新奇的景象。

“……不可思议！”许慎早已忘记了旅途的疲惫，他看着佛寺墙壁上一幅幅色彩艳丽、充满了故事感的壁画，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心中那道名为“蛮夷”与“华夏”的界限，开始出现了第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发现，原来“蛮夷”并不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也有自己的文字，自己的艺术，自己的灿烂生活。

他手中用来记录的笔根本就停不下来：他记录着那些粟特商人使用的如同蝌蚪一般的奇怪文字；

他记录着那些龟兹少女身上穿着的色彩艳丽的服饰；

他更记录着那些在街头自由弹唱着关于爱情与远方的胡人乐师。

而副使贾逵，则对此嗤之以鼻。

“哼！礼崩乐坏！”他将手中的鸠杖重重顿地，对着自己的两个弟子厉声训斥，“尔等皆为我华夏读书人，当知何为‘雅’，何为‘俗’！此等蛮夷之音、蛮夷之画，皆是惑人心智的妖物！尔等当敬而远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许慎闻言，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继续他的记录。

……

龟兹王为汉使在王宫之内举行了盛大的欢迎晚宴，款待这支来自大汉的使节团。

宴会之上，数十名身披薄纱、体态婀娜的龟兹舞女，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乐师所弹奏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乐曲之中翩翩起舞。

那乐曲时而如高山流水，婉转悠扬；时而又如万马奔腾，激昂慷慨。

将士们早已听得如痴如醉，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甘英，那张黑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放松。

然而，贾逵与卫绾师徒二人却是眉头紧锁，如坐针毡。

在他们看来，这舞姿妖娆暴露，乐声毫无中正平和之气，简直是亡国之音。

终于，当一曲终了，舞女们一个旋转露出腰肢引得满堂喝彩之时，卫绾再也忍受不住。

他猛地站起身来，对着身边的贾逵一揖，看也不看主位上的龟兹王，便朗声道：“老师，此地音律淫靡，非君子所宜久留，弟子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他说完，竟真的就这么径直向殿外走去。

贾逵也随之起身，对着龟兹王冷冷地拱了拱手：“大王见谅，劣徒不胜酒力。”言罢，竟也拂袖而去。

这番傲慢无礼的举动，比直接的辱骂更伤人！

整个宴会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歌舞停了，喝彩声也戛然而止。那白发苍苍的老乐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双浑浊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被羞辱的愤怒。

而龟兹王的脸上，那原本还充满了热情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

一场好好的外交宴会，眼看着就要因为这师徒二人，而彻底地搞砸。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云易，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缓缓地走到了那位老乐师的面前，对着他深深地行了一个汉家的揖礼，然后，在所有人无比震惊的目光之中，用一种流利的龟兹语开口了。

“老先生，请息怒。”

“在下云易，亦略通音律。方才听先生所奏之曲，其音苍凉雄浑，似有古风。在下曾在贵霜古籍中读到，龟兹古乐多述先人迁徙拓土之艰辛，不知此曲可是那传说中的《燃灯》古调？”

那老乐师一愣，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来自于东方的年轻贵族：“你……你竟识得此曲？”

“何止是识得。”

云易笑了笑，“此曲乃我华夏先贤出使贵霜时偶然录得的残谱，我以为早已是绝响。不想今日竟能有幸，亲耳聆听先生的天籁之音。”

“乐者，和也，乃人心之声。只要是能打动人心的声音，又岂有那所谓的雅俗高下之分？”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尴尬的气氛被瞬间化解。

那老乐师更是早已老泪纵横，对着云易深深一拜到底！

次夜，云易在自己的居所之内摆下酒宴，邀请甘英与他麾下那些同样是身心俱疲的汉军将士们。

他将那位龟兹老乐师也请了过来，为这些远离故土的战士们奏响了那自由奔放的龟兹乐舞。

战士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听着那能自由奔放的音乐，连日来因为长途跋涉与水土不服而积攒下来的疲惫与戾气，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甘英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云易那个平日里总是显得有些“文弱”的少年，这种最温柔的方式，为他麾下的将士们鼓舞了士气。

他第一次对这个少年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佩。

“……云公子。”他端着酒杯，走到了云易的身边，“我甘英是个粗人。之前在乌垒城，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

“甘将军言重了。”云易笑着与他碰了碰杯。

在龟兹月夜下，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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