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万城之城

告别了那充满了民主遗风的克里特岛，汉家使团的座舰，终于抵达了亚平宁半岛的南端。

他们弃舟登岸，换乘了由罗马元老院派来迎接的华丽马车，沿着那早已闻名于世的阿皮亚大道，向着那传说中的世界心脏，缓缓驶去。

这条大道，不似汉家驰道那般用黄土夯筑，而是以巨大的、多边形的黑色火山岩严丝合缝地铺就。

平坦坚固，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排行驶，其工程之精，气魄之大，让随行的蜀地格物之士们甫一上路，便再也挪不开眼睛。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意大利松与绵延不绝的翠绿葡萄园。

一座座属于罗马贵族的奢华别墅点缀其间，白色的廊柱与红色的陶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空气中弥漫着富足、安宁，而又充满了强大自信的帝国气息。

这一路上，再无盗匪，再无战乱。

只有秩序井然的罗马城镇，与那一队队从他们身旁整齐开赴、纪律森严的罗马军团。

这是一个正处于黄金时代巅峰的超级帝国，其强大的国家机器所展现出的力量，让使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意。

数日之后，车队缓缓行驶上一座平缓的山丘。

当他们翻过那最后一道山岗，一座凡人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准确形容的伟大城市，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罗马。

在经历了整整五年多的艰苦跋涉之后，那座象征着西方世界最高文明瑰宝的万城之城，终于向这支来自遥远东方的神秘使节团缓缓揭开了他的面纱。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景象。

众人站在可以俯瞰整个罗马城的巴拉丁山丘之上，

连绵起伏的七座巨大山丘，构成了这座城市最雄伟的骨架。

而在那山丘之上与之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数不清的红色陶制屋顶与白色大理石神庙。

巨大的塞维安城墙如灰色巨龙，将整座城市环绕其中。

无数条笔直的道路如蛛网般从四面八方，汇向那位于城市中心的那座早已成为了整个帝国中心的、宏伟的罗马广场。

一座座由洁白大理石建造而成的、充满了力量与美感的神庙与巴西利卡，如同众神遗落在人间的棋子一般，散布在广场的四周。

那座为了纪念图拉真皇帝征服达契亚的伟大胜利而修建的、高达三十八米的图拉真纪功柱，如同一柄直插云霄的利剑。

那座可以将整个天空都收入穹顶之下的、充满了几何之美的万神殿，则如同一顶众神的冠冕。

而在那广场的尽头，那座宏伟得如同山峦一般的巨大圆形竞技场，正静静地沐浴在那金色的夕阳之下，散发着一种足以让任何一个征服者都为之心悸的、血腥与荣光！

“……这，便是罗马吗？”甘英，这位见惯了关山大漠的铁血将军，看着眼前这由人力创造出的伟大奇迹，那向来沉稳如山的声音，竟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眼中曾经的骄傲与战意，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来自一个伟大文明对另一个同样伟大文明的敬意。

而贾逵与卫绾则彻底地沉默了。

他们那早已被一路见闻冲击得千疮百孔的“华夏中心论”世界观，在这无可辩驳的铁证面前，终于被碾成了粉末。

他们内心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们引以为傲的大汉，在这世界上并非唯一的文明！

许慎看着眼前这座伟大、充满了秩序与活力的城市，心中所有关于“国家”、“文明”、“大同”的迷茫与困惑，在这一刻，都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答案。

他拿出笔，在那洁白的莎草纸上，用一种思想升华之后的顿悟笔触写道：“今日，于城外，遥望罗马。其城依七丘而建，其殿雄伟壮丽，其路四通八达。其法度森严，人烟鼎盛，百业兴旺之景，不下于我长安与洛阳。”

“若罗马亦为‘中心’，则天下何处为‘中心’？若天下本无‘中心’，则‘华夷之辨’，其意义又何在？”

当车队缓缓驶入城门，来自那个讲究“静”与“序”的东方世界的汉使们，他们的感官在这一刻被彻底淹没！

那是车轮滚滚碾过石板路的轰鸣；

是数不清的、皮肤各异的市民，用拉丁语、希腊语、叙利亚语高声叫嚷的嘈杂；

是罗马广场上，某个演说家正在慷慨陈词、鼓动人心的激昂；

更是那远处的弗拉维圆形竞技场内，数万名狂热观众为某个角斗士的胜利所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欢呼！

使团被安排在巴拉丁山丘之上的宏伟国宾馆内。

所有人都走到了宫殿的露台之上，凭栏远眺，俯瞰着这座在夕阳下被染上一层金辉的伟大城市。

甘英看着那一条条如同利剑般笔直的罗马大道，与那横跨山谷、将清泉源源不断送入城中的宏伟引水渠，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要支撑起如此庞大都市的运转，其背后所需之人力、物力、调度营造之能，何其惊人！

贾逵在目睹了这一切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自己关在驿馆之内，足不出户。

他不敢再去看，不敢再去听，不敢再去想。

他成为了一个抱着腐朽的经书不肯放手的、旧时代的悲剧符号。

他放弃了思考，也放弃了对抗，选择用最消极的方式，去维护自己那早已崩溃的精神世界最后一点尊严。

而许慎则依旧站在露台之上，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超然。

他手中的笔飞快地记录着，记录着那充满了理性之美的拉丁字母，记录着那充满了几何之美的罗马式穹顶与拱券。

他在纸上写道：“昔，慎，以为天下非黑即白，非华即夷。今日方知，天下之大，远超想象。四海之风，各有其道。”

他停下笔，看着那远方巨大的万神殿的完美穹顶，眼中是一种大彻大悟之后的宁静与慈悲。

“道，不独在中夏，”他写下了自己此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感悟，“亦不独在西土。道在天下。凡能使人明理、立身、尽其天性，使之不为外物所役，皆为大道之显也。”

云易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他此行颠覆一个固有思想、打破一个封闭世界观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

而接下来，他将要开始他更重要的目的——去学习，去吸收。

去将这个伟大文明内部的那些关于“法律”、“共和”、“逻辑”、“科学”的思想种子，一颗颗地采集起来，再用最巧妙的方式，将它们带回那片他深爱的古老东方大地。

他抬头望着那与长安截然不同、充满了力量感与理性之美的城市天际线，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决绝。

他知道，他此生最重要的一段旅程，从今天起，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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