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远香近臭002
颜锁心有些尴尬,魏诤的话似乎也是在嘲笑她,嘲笑她那种觅得良人万事足的自以为是,她转过了话题:“我算明白你为什么跟李瑞走得近了,比起李瑞,你才是妇女之友吧。”说完也不等魏诤回答,她端着面桶回到了病房里。
魏诤以为颜锁心是不高兴他讥讽了裴严明,他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其实除了对李瑞,对其他人说话他并没有那么直接。他跟李瑞是朋友,而他跟颜锁心又算得了什么关系?
颜锁心坐在父亲的病床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床边睡着了,夜半的寒意让迷迷糊糊的颜锁心再次醒来,她起身看了眼还处于熟睡中的颜伯亮,揉了揉发僵的脖子轻轻打开了病房门。
当她走出病房时吃惊地看见,她以为早就回去了的魏诤还坐在门外。他裹着大衣斜靠在墙壁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叉平伸着,下巴埋在立起来的领子里,姿势看上去很不舒服,但他依然睡着了。
颜锁心知道魏诤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下来,因此尽管她让他走了,但他还是留了下来。仅仅两个月前,她还对自己的生活很是满足,然而眼前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不算朋友,甚至都算不上关系很好的旧同事——魏诤。
她走进去拿出自己的毛毯轻手轻脚地盖在了魏诤的身上,身体微倾的时候,魏诤埋在大衣领里的五官她看得分外清楚。魏诤的俊秀不是那种纯良型,亦不是邪气的,而是透着精明强干的那种,外表精致,眼神挑剔。
公司里有人私下里评论魏诤的相貌,唇边带刀,眼角带梢,既多情又无情,但颜锁心觉得魏诤就像一颗颜色不那么红,滋味却很甜的葡萄,她在心里替以后那位有勇气去品尝这颗葡萄的女人赞了声好福气。
魏诤睡得并不安稳,他自从上次落水便有些咳嗽,晚上时不时地会因为咳嗽而惊醒,当他再次睁开眼,便发现自己的身上多了一条毛毯,不用想他也知道这条毛毯是颜锁心给他的。
他拿起毛毯打开病房门,颜锁心已经重新趴在床边睡了过去。她这一日虽然跑得没有魏诤多,但是精神上的紧张担忧却远胜魏诤,大大地消耗了她的精力。
魏诤重新将毛毯盖回了颜锁心的身上,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她再病了,对颜家来说那就真的要手忙脚乱了。他刚将毛毯盖好,忽听颜锁心含糊地道:“谢谢你。”
有一刻魏诤以为她醒了,可细看发现颜锁心完全是闭着眼睛的。她的眼形没什么特色,却长着颇为妖娆的长睫毛,尤其是侧着看,浓密的长睫毛从眼帘处洒下来,给人一种静处生欢的隐秘喜悦。
魏诤思考了一下,猜想也许颜锁心只是恰巧在做梦,然后恰巧在梦里对他说谢谢。可当他想到他出现在颜锁心的梦中,忽然就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有什么爬上了心头,有些痒,又有些悸动。
为了不总麻烦魏诤,颜锁心隔日就请了位护工,因此梁南珍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魏诤,她毕竟年纪也大了,昨天颜锁心坚持不让她跟着来。
当梁南珍问过颜伯亮的病并没有想得那么严重才松了口气,将带来的粥给颜锁心盛了一碗,然后打量了一下病房:“这个单人病房……是魏诤帮忙的?”
“是他帮忙联系的。”
梁南珍沉默,等颜锁心粥都快喝完了才道:“这个小伙子吧,人本质上还是不错的。”
魏诤帮了个大忙,梁南珍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但绝对没好到会支持颜锁心将魏诤当作二婚对象考虑的地步,毕竟有些人当朋友很不错,可是当丈夫是万万不行的。
颜锁心没弄明白梁南珍语调里那可惜的意味从何而来,因为裴严明来了,他来得也不算晚。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进病房,而是站在门外跟颜锁心说话。
裴严明穿着一件驼色的时尚大衣,里面则是黑色笔挺的西服,领口露出半截领带,款式正是圆点的图案,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很不错。相对而言,颜锁心最近食睡都不安宁,再加上昨晚又熬了一夜,圆润的脸显得有些瘦削,衬着大大的黑羽绒服,让裴严明好像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学妹。
“你自己也要当心身体。”他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但随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伸出的手极其僵硬地又塞回了口袋里。
“需要我帮忙找人联系一下吗?”裴严明边说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印象里似乎认识那么一个在医护系统做事的同学,但他并不敢肯定这个不经常联络的同学是否能帮得上忙。
也许还可以再问一下任雪,在人脉的方面,任雪的确要比他宽广得多,裴严明正思忖着,却听颜锁心语调平淡地说:“不必了,有朋友已经帮我们解决了。”
裴严明知道颜家在上海并没有亲戚故交,而颜锁心一向也没有什么太有能力的朋友,他以为她是在埋怨自己昨晚没能及时出现,因此语气很诚恳地道:“你不用推辞,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说过了,只要你有困难,我一定竭力帮忙的,昨天……我是真的刚好有事。”
他们说话间,一行人走过来停在病房的门口,颜锁心朝着最前面的中年男子打招呼:“方副院长。”
“昨晚一夜辛苦了。”方副院长也笑着点头示意,然后就带人走进了病房,颜锁心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等裴严明进了病房,才发现颜伯亮住的是单人病房,这令他很意外,此时他才相信昨天确实有人帮了忙,这令他有些脸红,想起颜锁心冷淡的态度又有些不是滋味。
“已经没有大碍了。”方副院长做过检查之后说道,此时颜伯亮已经醒了,只是还有些头晕目眩,他昏厥主要还是脑部缺血造成的,中风却是虚惊一场。
“谢谢方副院长。”颜锁心由衷地露出了笑容,梁南珍更是千恩万谢。
方副院长笑道:“让病人多休息吧。”
裴严明同颜锁心将方副院长送到门口,态度殷勤地道:“方副院长医术高明,遇上您,是我爸的福气。”
方副院长诧异地指着他问颜锁心道:“你们……是兄妹?”
裴严明不禁失声,颜锁心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平淡地道:“他是我前夫。”
方副院长没想到会问出这个,只能连连“哦哦”了两声,又说了两句闲话,就匆匆带着人走了。
等他走了之后,裴严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人家问你是兄妹,你应付两句就可以了,何必要跟人实话?”
“我没有什么需要跟人隐瞒的。”
“你……”裴严明看着人来人往的走廊,只得又压低了声音,“我也是为你好。”
“那我要不要同你说声谢谢?”颜锁心讽刺地问。
裴严明还没有回答,梁南珍提着水瓶从屋里走了出来,裴严明瞧见了她表情有些不自然,喊了声:“妈……”
梁南珍对裴严明的喜爱之情一向溢于言表,有时自己的女儿颜锁心也要靠边站。她出来的时候本来是板着一张脸的,但被裴严明这一声期期艾艾的“妈”给叫红了眼圈:“不敢当。”
她说完就拿着水瓶头也不回地朝着热水间去了,裴严明沉默了一阵,又道:“我知道,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可离婚是咱们的私事,能不让人知道,最好还是不要让人知道,对你对我都好,你说是不是?”
颜锁心抬头细瞧着眼前这个依然气质温文的男人:“你不如直说,你不想让斯威德的人知道……你是跟我离婚了!”
她直视着他,那双看向他从来是满心欢喜的眼睛,现在仿佛能渗出实质的鄙夷来,这让裴严明有些无地自容,他狼狈地道:“把事情都抖开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我们总还是要开始新生活的,不是吗?”
“要开始新生活的人是你吧?不,也许我该说,你早就开始新生活了。”颜锁心转过了目光,语气又变得平淡,“如果你担心的是我会对过去纠缠不放,非要告诉别人我跟你结过婚,那你大可以放心,我还没那么闲。”
“那……我先走了,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再多说下去,似乎也是徒增一场争吵,裴严明低头说了句,也没有等梁南珍打完水回来就匆匆地走了。
裴严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站在走廊里的颜锁心知道,他不是正在离开这家医院,而是一步步地永久离开了她的生活。
“至亲至密至疏夫妻,再也没有比一个年过三十岁失婚的女人更能体会这句话的了……”她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给远在南京的沈青发了一条短消息。
苏青很快就给她回了微信:“至亲至密至疏夫妻,这句话就没有下限,总的来说四十岁离婚的女人比三十岁的女人要多明白一些,五十岁离婚的女人又要比四十岁的女人领悟多一些,基本上年龄越大离婚就理解得越透彻。所以你应该感到高兴,你现在就离了,我对你有信心,你总有一天会跟裴严明这样的男人说,多谢你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就跟我离婚了!”
“说得对,我从现在开始就要奋发图强,做个以事业为荣的女人。”颜锁心回道。
几日之后颜锁心刚送完饭走出医院的大门,忽然看见一位衣饰体面的短发中年女子朝她走过来:“是颜锁心小姐,对吗?”
“您是?”
“是魏诤的爸爸让我过来请你的。”
颜锁心听说是魏诤的爸爸立刻打起了精神,她可还记得方副院长正是魏诤的爸爸介绍来的。
“我姓吴,你叫我魏太太、吴阿姨都可以,今天是魏诤爸爸的生日,我们刚好订了附近的饭店,听说颜小姐是我家小诤的好朋友,就顺道过来请颜小姐一起吃个饭,不知道是不是冒昧了?”吴太太笑意吟吟地道。
“当然不会,那我去买个礼物。”颜锁心被搞得有点手足无措。
魏太太笑着道:“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么客气,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颜锁心只得跟着那位魏太太上了车,那是辆银灰色的奔驰,车型不算小,等她上了车魏太太才笑道:“上海的交通很挤,所以我家先生不爱开车,他在单位有司机,在家我就是他的司机。”
“魏先生跟魏太太真是恩爱。”颜锁心由衷地夸了一句。
“颜小姐过奖了。”魏太太笑道,她的皮肤白皙,眼眶狭长,不是很精致,但别有一种利索的韵味,年过五十岁,却不显老。
“我以前常见魏诤给你买奶糖,魏太太您现在还爱吃奶糖吗?”
“小诤不是给我买的奶糖。”魏太太笑得仍是不多不少,“我是他爸爸的第二任妻子。”
“不好意思,我搞错了。”颜锁心没想到自己会闹个大乌龙,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没有关系,其实我嫁给小诤的爸爸之前,也有一次婚姻,我们都算是再婚。”
“那魏太太一定运气很好。”颜锁心恭维道。
“我这个人从来不相信运气,只相信谋事在人,我听说颜小姐最近也经历了一次婚姻失败?”
颜锁心这时才意识到哪里不对,那就是这位魏太太显得过于客套,半点也不像是来请儿子的朋友吃饭的样子,倒更像是请个有潜在合作关系的人吃饭,客气里包含着试探。
“那都过去了。”颜锁心含糊其词道,她有些后悔轻易地上了这位魏太太的车,她从包里摸到了手机,想要见机给魏诤发条信息。
魏太太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仍然满脸堆笑地道:“你要不要给小诤打个电话?免得他怪我们吓他一跳。”
她如此落落大方,颜锁心倒反而不好太生硬,便给魏诤发了一条短信。她们进入酒店包厢的时候,看见一个颇有威严的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另外陪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男子是黑色的修身西服,女子则是一身露肩的小礼服裙,两人陪着男人说话。
魏太太带着颜锁心一进来,那位少女就站起身来很热情地拉着颜锁心坐到身旁:“你就是颜锁心姐姐吧,我早就听爸爸说起你呢。”
颜锁心觉得魏家人可能有什么误会,但是这样的情况下她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来解释。
“别没大没小,等会儿你颜锁心姐姐要陪你小诤哥哥坐呢。”魏太太含笑说了句。
那位少女也不见外,笑着道:“我叫魏琬,这是我二哥魏珏,琬跟珏都是美玉的意思!”魏琬一口气连名字带含义都介绍了一遍,然后又抱住那位戴黑框眼镜的男人的脖子,“这就是把我们当美玉的最最亲爱的爸爸了,也是小诤哥哥的爸爸哦。”
颜锁心觉得那名叫魏珏的年轻男子瞥了她一眼,眼里似有不屑,但细看又不那么明显,而魏诤父亲则上下瞧了眼颜锁心,语调还算温和地道:“来了就不要拘束,想吃什么跟你吴阿姨说。”
“还要多谢伯父帮我爸爸介绍医生。”颜锁心礼貌地道。
“都是小事。”魏父关心地问了句,“你父亲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
魏父也没有问旁的,魏太太拿着菜单过来低声跟他讨论要添什么菜,一子一女也在旁边参谋,一家人其乐融融,有种旁人插不进脚的感觉。
颜锁心没事就打量周边的环境,中西合璧的风格,是那种老上海的民国风,墙壁上挂着艺术画,角落里还放着一只留声机,整个厅里就放着他们这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材质是花梨木的,露出餐布的惊鸿一瞥里可以看到它漂亮的木质。
“三千块一位,也没啥好吃的嘛。”魏琬嘟着嘴道,她转过去问颜锁心,“颜锁心姐姐,金箔海胆蒸蛋你吃吗?”
“我不挑食。”颜锁心收回了目光答道。
魏珏却不满地道:“那有什么好吃的?!”
“颜色好看呀,金灿灿的,再说锁心姐姐说不定没吃过。”
魏太太笑着道:“那就把黑鱼子跟鲍鱼都点了吧,这家店的火腿也不错,伊比利亚的,颜小姐你也尝尝。”
魏父朝颜锁心点了点头:“不挑食这很好。”
魏琬朝着众人吐了吐舌头:“爸这是拐着弯在骂我呢。”
颜锁心瞧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有几分像是红楼里招待刘姥姥。她陡然间发现房间里的人声小了些,侧过头见魏诤走了过来,他拉过椅子便坐了下来,周身的冷气让颜锁心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怎么现在才到,让人家颜小姐等?”魏康安皱了皱眉,魏太太出声笑道。
魏诤身形笔挺,抬起头道:“我好像不知道你要请我的朋友,你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人接来了,现在你反过来怪我让人久等?”
“你阿姨也是好心,她听方副院长说你交了个朋友,便好心接过来吃顿饭,你这发的是哪门子脾气?”魏康安不满地道。
“好了好了,魏琬魏珏,还不跟你们大哥打声招呼。”魏太太打着圆场道。
魏琬跟魏珏声音不高地齐声道:“大哥。”
“不敢当,我父亲喜欢乱认儿女,但我不喜欢乱认弟妹!”魏诤冷着脸毫不留情面地道。
“你这个逆子!”魏康安重重地合上了手上的餐单。
魏太太那张笑脸也冷了下来:“小诤,今天怎么也要看在你爸爸过生日的份儿上,你这也太不懂事了。”
“比起担心我不懂事,魏太太你还是操心一下自己的儿女。你的儿子整日开着跑车泡妞不干正事,留学六年大概只学会了Fuck you,你的女儿不是整天逛街,就是花钱追捧小明星,不过有你这样的母亲,生出这样轻骨头的女儿也不奇怪。”
别说魏家四口,就是颜锁心也是一脸呆滞。她以前就知道魏诤的嘴巴厉害,但他平时还算矜持,现在才知道他火力全开竟是如此凶猛,魏诤接着波澜不惊地道:“我劝你最好平时多把精力放一点在你的儿女身上,而不是在我身上动脑筋,否则你可能要趁着年老色衰前,再给你这对儿女找个便宜父亲,因为一个便宜爸爸可能供养不起他们了。”
“魏诤,你给我滚出去!”魏康安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碗碟都在发出响声。
魏太太脸色苍白,扶着椅子好像有点站不住的样子,魏琬上前扶住她哭泣道:“大哥,你太过分了,我们听说你找了个离过婚的女人,本来想表示一下我们的支持,好心好意请你们吃饭,你却在这里骂我们,骂爸爸,骂妈妈!”
“那我要不要感谢你们开明地请我们吃了顿饭?”魏诤冷笑着对魏康安道,“你以为是你的儿子,就喜欢找人妻谈感情的吗?”
颜锁心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道:“首先多谢你们的款待,但你们弄错人了,我不是魏诤找的女人,更不是他找的太太。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向魏先生表达谢意,现在谢意表达过了,那我就先走了。”
“颜锁心姐姐,你真的不是魏诤大哥找的女朋友啊。”魏琬满目可惜地在她背后道。
颜锁心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对魏琬道:“魏小姐,有一位俄罗斯的作家说,天真的人,生活里总是充满了喜悦跟甜蜜,反过来说,只有生活里充满了喜悦跟甜蜜,才能使人天真。但你的生活如此复杂,你是怎么天真起来的呢?”
她快步走出了这家富有格调的私菜馆,心里充满了愤怒,但又不知道这股怒气从何而来,魏诤从后面追了上来:“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坐这边的公交车正好到家,再说了我们也不顺路。”颜锁心笑着客气地答道,然后转身朝着公交车站而去。
魏诤看着颜锁心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似是有些懊恼。
颜伯亮恢复得很快,不过颜锁心还是请了两周的假,一是为了陪伴自己的父亲,二是为了适应即将到来的新生活,适应她的生活里不再有裴严明,适应她从未设想过的人生,重新找到生活的重心。
销假的那天颜锁心特地化了个精致的妆,从镜子里看去,她没有任何萎靡之色,相反因为消瘦而显得更精神了。
到了公司,她刚刚整理了一下办公室,戴维扬就已经急不可待地将她拉到了茶水间:“你知不知道,你请假这么多天,陈小西给你上眼药了?”
颜锁心错愕:“陈小西还在咱们公司?”
“在啊!”戴维扬道,“本来听说丽莎是不想要她的,刚好你又不在,办公室缺人手,那个新来的HR说可以再给她一个机会,就让她留下了。”
颜锁心还是有些茫然:“就算她顶了我几天的事,又能给我上什么眼药?”
“你过年之前,上海生产分部是不是给了你一份产能扩充的文件?”戴维扬问。
“好像……是有的。”颜锁心年前因为裴严明的事情魂不守舍的,现在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份报告,“我已经送给尤格尔签了呀!”
“哎呀,就是这份文件有问题的呀。”戴维扬焦急地道,“文件里下季度的BP数据是错的,他们把欧洲的销量预算重复计算了,你没发现呀?”
BP就是Business Plan,是对未来的销量预测,工厂一般会根据这个数据安排生产数量,所以BP数据也是生产部门扩产的必备数据报告之一。这份文件虽然是尤格尔签的,但出现了错误也只能算到她这个助理身上。
戴维扬不满地道:“你请假走了,办公室就让陈小西顶替你几天,但人家多厉害,这送送报告也能被她发现文件上的数据是有错误的。这脑子削尖的哟,都赶得上筷子了!”
颜锁心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从她踏进公司开始,同事们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奇怪,这不是她请假太久以至于对公司同事对她有了陌生感,而是因为她颜锁心犯的错让一个还在试用期的小秘书陈小西给纠正了。
“你可要当心陈小西哦。”戴维扬用一种警告的口吻道。
其实不用戴维扬警告,颜锁心也有了一种危机感,她才想认真工作,奋发图强,却忽然发现现在工作里也有了强劲的对手。
聊完了陈小西的事,戴维扬又向颜锁心透露了一个消息:“听说伊瑞克在总部有可能升到VP(Vice President,副总裁)了。”
“这么快?!”颜锁心也有点吃惊。伊瑞克回到美国之后就在斯威德全球策略部门做总监,完全没想到他这么快又要高升了。
依照伊瑞克与尤格尔的积怨,这对尤格尔来说显然不算是好消息。
颜锁心跟戴维扬通完消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调出来那份文件的电子备份,仔仔细细算了一遍,发现果然是欧洲那边的数据多算了两遍,但是好在主要的销量增长还是来自本土,因此即便是数据算错了,并不改变需要扩充产能的决定。
算好数据,颜锁心才长长地松了这口气,起身朝尤格尔的办公室走去。
尤格尔看见自己的助理还是很高兴的,他关切地问:“朵拉,你父亲好点了吗?”
“好多了。”颜锁心也没有跟尤格尔绕圈子,她直截了当地提起了那份文件,先是很诚恳地向尤格尔道歉没有仔细核对数据,但也委婉地提出这个数据并不改变任何东西。
尤格尔听完了她的话,他微微沉吟了下回答:“朵拉,维维安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我已经让她准备报告了,你可以在晨会上听一下。”
颜锁心略呆滞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维维安大概就是陈小西了。魏诤在的时候,陈小西跟着他也是不用英文名的,现在魏诤走了,几周不见,陈小西不但成功地留在了斯威德,还给自己起了英文名。
斯威德每周一早上九点半晨会,基本上中高层经理必须参加,其他部门人员就有事来说事。等颜锁心踏进会议室的时候,就见陈小西在跟保洁阿姨一起整理会议室。
陈小西主动打了声招呼,态度虽然很客气,但给颜锁心的感觉却有些微妙,仿佛一个办公室里的若有若无的影子,几日不见就变成了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
同事们陆陆续续进了门,然后颜锁心发现代表人事部门来开会的,居然不是总监丽莎而是任雪。她穿着浅色的职业小西装,脸上画的是淡妆,没有用每次见颜锁心时那支阿玛尼复古口红,而是选了支半哑光的,显得干练而专业。
颜锁心为了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将情绪流露出来,将身体侧过半边避开了与任雪的对视。
安娜离职了,新的总监还没有到位,因此财务部来开会的是戴维扬。他用手捅了一下颜锁心:“你跟那个新来的HR不是同学吗?”
李瑞还没这个胆子指名道姓地跟人讲,新来的这位人事部经理任雪就是裴严明在长春的情人,因此戴维扬并不知道任雪的事情。
“不是很熟。”颜锁心低头佯装整理自己的笔记本。
“哦。”戴维扬可有可无地道。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颜锁心抬起头就看见裴严明陪着尤格尔走了进来,他显然也是见到了会议室里的颜锁心跟任雪,脸上稍稍露出了几分不自然,挑了个离两人都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尤格尔很重视上海分部扩充产线的事情,因此开会上来就直接讨论上海生产分厂扩充产能的事情。
上海分厂要扩产线这件事其实从上任法国总经理在职的时候就开始讨论了,只不过因为他即将离职,因此才拖延了下来,谁也没想到他在离职前递交的这份购买新设备的报告会出问题。
会议室内有片刻沉默,裴严明稍作犹豫道:“我觉得如果不是数据算错了的话,购置新的设备是没有必要的。”
颜锁心想过今天会有人翻数据错误的账,但没想过首先开枪的居然是裴严明。她脸上闪过一丝绯红,下意识地反驳道:“即便数据重新计算了,它也已经超了,不是吗?”
然后她听到有人回答:“不是的,朵拉,你计算的方式错了。”
开口说话的人正是陈小西,她口齿清晰地道:“你计算的方式,采用的是工人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工作五天,对吗?”
这个数据报告当然不可能是颜锁心计算的,这根本就是工厂提交上来的,但此刻她却不能当着很多人的面强调说,这可不是我算的,这是法国人算的!
她只能保持着耐心听陈小西接着往下讲:“但事实上,工厂的工人并不止工作八小时,更不止工作五天。”
“你的意思是我们工厂在强迫工人超时工作吗?”颜锁心反问。
陈小西没有反驳颜锁心的话,而是接着道:“他们通常会上六天的班,假如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基本工资是五千块,那么平均每天就是两百块,周六做一天双薪就是四百块,四个周六就是一千六百块。他们加上四天班,就能为自己挣出一个月所需要的房租,或者挣出一个月的饭钱。事实上,不是我们在强迫工人加班,而是他们希望能加班,其实一个不怎么提供加班的工厂是很难招到稳定的工人的。”
她用委婉的口吻道:“朵拉,你在办公室待得太久了……可能不太了解工厂里的人,但是我了解,因为我在那里工作过。”
尽管办公室里没什么人出声附和陈小西,颜锁心还是觉得无比的难堪,整个面颊都止不住地火烧,陈小西总结道:“所以如果按实际计算,产能会比报告中的多出百分之二十五。”
尤格尔听到这里就开口道:“那扩充产线的事情就先搁置吧。”
晨会刚结束,任雪突然用熟稔的口吻调侃道:“朵拉,你真的要好好谢谢维维安,你不在的时候,她可是帮了大忙。你可要请人家吃饭。”
颜锁心忍无可忍地道:“我要不要请陈小西吃饭,我自己会考量,怎么,你很喜欢替别人当家做主吗?”
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完全散去,众人有些诧异于颜锁心的不客气,任雪却大度地笑了笑:“我请也可以啊,我刚调来总部,本来就是要请同事吃饭的,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就请大家吃比萨吧。”
陈小西不好意思地道:“怎么能让你破费?我刚转正,我请吧。”
任雪边往外走边笑着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你升职了再请我吧。”
“哪有这么快,我才刚转正呢。”陈小西谦虚地道。
“我对你有信心,像你这么做事情用心的人,是错不了的。”
两人说说笑笑着走出了会议室,颜锁心的衣袖被人拉扯了一下,她低头见是戴维扬。他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说话。其实颜锁心也知道方才有些失态,可是她怎么也压不下胸中的那股怒气。
裴严明落在后面跟尤格尔说了几句话,他出门的时候刚好撞见了戴维扬与颜锁心离开,他避开了颜锁心的目光,朝她们略略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
等颜锁心跟戴维扬分开了,才发现裴严明在办公室走廊的拐角处等着她。她目不斜视地经过裴严明,他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跟上来道:“你知不知道,除了BP 数据报告,那份采购预算也是有问题的。”
颜锁心停下了脚步转头问:“什么问题?”
裴严明道:“法国人给你的预算报告里包含了一份清单,里面指定了所有的设备采购品牌跟价格,对不对?”
“是有这样一份清单。”颜锁心刚刚重新看过报告,所以很清楚报告的内容。
“你知不知道,法国人是打算在这次采购上捞一笔,然后再把这个锅抛给我这个后来者,因为设备到时是在我就职期间采购进来的。”
颜锁心明白了什么:“所以你看出了这份采购清单是有问题的,才会在会议上迫不及待地指出我的错误,好借此表明你是不同意采购设备的,对吗?”
裴严明被她噎了一下:“我是想提醒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多动脑,不为别人,也为自己。”
颜锁心忍不住反唇相讥:“为自己多动脑子,你一直做得很好。”
走廊里人来人往,拐角处虽然僻静,但也保不准会有人经过,裴严明只得低声说一句:“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好想想。”说完,他就低头匆匆地走了。
魏诤是在饭店的洗手间里接到李瑞的电话,他最近几乎都在为接待斐拉德克各式的投资者而忙,绝大部分都是林海沫介绍来的客人,以至于魏诤常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是斐拉德克的总经理,而是他们找来的一个高级前台。
“吃了没?”
“马上吃。”魏诤语气不算好。
“那你知道我在吃什么?”李瑞心情完全没受影响。
“我又不是你爸爸,管你吃什么?”魏诤抽了一张纸巾擦着手语气不善地道。
“别这样嘛,我跟你说,我正在吃……任雪买的比萨。”他压低了声音笑着道,“任雪你还记得是谁吧,就是那个……”
魏诤顿住了擦手的动作:“我知道是谁,你怎么会吃她买的比萨?”
“她现在在总部工作了呀,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李瑞笑道。
魏诤正沉思间,李瑞又道:“再跟你说件事,我今天可算是看了一出大戏,颜锁心踢到铁板了,陈小西今天替你狠狠出了一把气。”
“替我出气,替我出什么气?”魏诤皱眉。
“上海分部那个法国佬也不知道是不是燃烧了最后一把对斯威德的爱,临走之前还递交了一份产线扩充的申请报告。颜锁心吧,收到了文件她也不细看,就拿给尤格尔让他签了。后来她请假了,陈小西就去接替她的工作,然后发现里面一堆数据统计错误,你真应该来看看今天开会时颜锁心的脸色。”
“上海分厂要扩产线,法国人跟尤格尔讨论很久了,这不关颜锁心的事情。”作为差点当了上海分部总经理的魏诤非常清楚里面的事情。
“但法国人走了啊,现在总不能说是尤格尔弄错了吧,这只锅她做助理的不背谁背,谁让她做事情不当心,同样的问题怎么陈小西就发现了啊?”李瑞兴奋地道,“我跟你说,之前丽莎不是还摆出一副‘到期你就走人’的腔调吗,现在不是也要给人家陈小西正式的Offer,所以说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
“陈小西一个实习秘书,最多也就是让她送送材料,她半路上不但翻阅了文件,还把里面的数据重新统计了……”魏诤将手中的纸巾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这不是有准备,这叫居心叵测。如果我是尤格尔,我非但不会让她转正,我还会让她立刻走人。”
电话那头李瑞愣了半晌才道:“喂,你站哪边的啊?陈小西可是替你出了气啊。”
“有些人做事情,总会为自己寻个合适的理由,但归根结底他们其实都是为了自己。”魏诤毫不领情地道,“她如果说为我,那我不过恰巧是那个合适的理由罢了,我可不会自作多情。”
“行了行了。”李瑞嘀咕道,“你不领情就算了,颜锁心做错事情总是事实吧,陈小西就算抓住她的错处,那也是公平竞争。总不能说,她颜锁心就是总裁助理,别人就不能做!”
他末了又指出:“你以前在斯威德不就喜欢用陈小西吗?”
“所以?”魏诤反问。
李瑞顿时才想起魏诤正是因为陈小西才背了个大黑锅离开斯威德的,于是又嘻嘻笑道:“别这么小气嘛,你现在可是在振兴民族品牌的大业,多有意义啊!”
魏诤回到办公室,拿起手机浏览了几条讯息,然后点开了颜锁心的对话框,两人加了好友之后,还没有通过信,因此对话框始终是一片空白。他对着空白的对话框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机,重新投入到工作当中。
胡丽娜娉娉婷婷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最近形势一片大好,智能家居市场正在蓬勃发展,斐拉德克的销量也是节节攀高,全厂上下都充满了乐观的情绪,很多人都已经在推测斐拉德克何时能够上市。
基本上大家都觉得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了,当然递资料给证监会再到正式上市还是需要时间的,可是那之前A轮、B轮的融资就可以轮上几圈了呀,到时手上的原始股真不知道要涨上多少倍了啊!
胡丽娜将文件放到了魏诤的面前:“魏总,这些采购订单都比较急,你签了,我好给供应部送过去。”
魏诤拿过合同翻了翻:“怎么又要采购原料,不是月初才下过订单吗?”
“厂里面采购得越多,当然生意就越好啊,你怎么不是怀疑这就是怀疑那的?”胡丽娜嘟囔。
她跟魏诤接触了一阵子,终于发现百般讨好也很难讨好得了魏诤,女性魅力在他面前根本不好使,而且搞不好还会碰一鼻子的灰,所以在魏诤的面前就有些懈怠了,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最近也有些膨胀得厉害了,谁即将成为千万富翁了还伏低做小啊?
魏诤也没理会她,他将合同放到一边,打开电脑查看了一下仓库的数据,发现还没有更新,于是道:“去仓库那边,把这个月的库存单取来。”
等胡丽娜将数据取来,魏诤翻了翻,面色变得不太好,他给那位新任的生产经理打了个电话,让他来办公室。
隔了老大一会儿,过去的销售经理、现在的生产经理曹乐水才出现。他年纪四十来岁,头顶有些稀疏,一边走一边还用手捋着剩下的几缕头发,因为跟老储是亲戚关系,显得有些倨傲。
魏诤开门见山地问:“开年二十多天,你就增加了二万套的库存,这是销售那边的订单吗?”
“这都是常规品种啊。”曹乐水回答。
“既然没有订单,为什么要盲目地把它们生产出来?”
曹乐水一听就不乐意了:“魏总,话不能这么说,我说了这是常规品种,预备电商618搞活动要用的,怎么能说盲目?合着我把车间的产量搞上去了,还有错了?”
魏诤瞧着理直气壮的曹乐水都有些气笑了,但他当然不会去争执究竟谁对产量做出了贡献,于是沉吟了一下解释道:“曹经理,你也做过销售,应该知道生产管理不是能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还需要兼顾上下游。你这么开足马力地生产下去,到了618将会积累起多少库存?假如电商平台的销量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乐观,你知道一家工厂资金链断掉的后果吗?”
胡丽娜在旁边插嘴:“魏总,工厂资金紧张是常有的事,代理商拖我们的,我们就拖供应商的……”
魏诤打断了她:“你去跟销售部说,我要跟他们开会。”
胡丽娜带着不高兴走了,魏诤没有等到她去通知的人,倒是等到了老储的电话:“魏诤啊,最近正是市场扩张的时候,这个时候谁的产量高,谁的资金大,谁就能占得住地盘。你不要一看见异常数据就紧张,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他又语气含糊地点拨了下魏诤:“现在投资者不是很关注我们一年的产能是多少吗?有产能才有市值,有市值才有投资的价值嘛!你知道林总之前给我们的估值是多少?五个亿,那还是之前的产量,现在我们翻了几倍,你说说融资的时候该算我们几个亿?”
魏诤领会了老储的暗示,他是想通过增加产能、扩大库存来抬高斐拉德克的市值,但是他不禁道:“可是东西制造出来,是要能销售得出去,否则压在库里……”
老储打断了他:“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老曹他们是有数的,你现在啊,就专心解决咱们融资上市的问题,这些才需要你这样高级的管理人才,像生产、销售啊这些的……你就交给他们去弄吧!”
老储挂完了电话,坐在沙发上的曹乐水对他道:“你当初就不该花那么大的代价把他弄过来,又是送股份,又是高价聘请,你知道他的工资让下面这些中层干部有多不满意?他一个人的工资都能请三个中层干部了,其实能有多大区别啊?”
“你们现在说得好听,他没来的时候,你们的产量能上去吗?”
曹乐水不服气地道:“有些东西咱们那是不知道,知道了就很容易,你看现在生产我让魏诤插手了吗?产量怎么样?当初聘请他做个顾问就可以了,这样我们最多也就是付他一笔钱。”
老储跟大多数民企老板差不多,一团乱麻的时候四处求经,一旦求到了,又会觉得那其实也很容易,因此他有些同意曹乐水的看法,但他摆了摆手:“你们懂什么呀?魏诤什么也不用做,他坐在那里,那就代表着我们的管理是上档次的,你们把工厂管理得再好,你们坐在那里,有投资人看得上吗?”
魏诤跟老储通完了电话就靠在椅子上思索,他开始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斐拉德克真的就是想要个高级前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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