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真正的价码
顾卫国的拒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这间因极致美味和巨大商机而滚烫的品尝室里。
杨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坐了一趟惊险的过山车，从狂喜的顶峰，瞬间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看着老板，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老板疯了吗？
这可是军方的订单！
是天上掉下来的、能砸死人的金元宝啊！
郑建军那张刚刚舒展开来的老脸，也瞬间绷紧了。
他心中一沉，暗骂一声“糊涂”！
在他看来，顾卫国这是典型的商人短视，是想拿乔抬价！
可在军方面前玩这一套，那不是找死吗？
果然，高建军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再次眯起，只是这一次，里面不再是欣赏，而是一种被冒犯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和冷意。
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好几度。
“顾厂长，”
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沉稳，却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金属质感，“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这股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压力面前，顾卫国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坦然地迎着高建军那如刀锋般的目光，缓缓地，再次摇了摇头。
“首长，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而又充满了诚恳，“正是因为我很清楚，所以我才不能答应。”
“我不能，用一个连工人洗手都需要我亲自监督的草台班子，去生产我们战士入口的军粮。”
“我不能，用一间随时可能因为线路老化而断电、用一个几十年前的老旧煤炉来决定品质的破旧作坊，去承担‘特供’这两个字的分量。”
“我更不能，用一种产量和品质都极不稳定的产品，去敷衍和欺骗您，以及您背后千千万万保家卫国的子弟兵们的信任！”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他将拒绝，变成了一种更高层次的“负责”！
他非但没有索取，反而将自己放在了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上，以一种近乎悲壮的、为了保证军粮品质而不得不忍痛放弃的姿态，将所有的问题，又不动声色地，抛了回去！
高建军愣住了。
他那满腔的怒火，像是被这一番慷慨陈词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上不去，也下不来，脸色憋得有些涨红。
郑建军也是一愣，随即，他那双宦海浮沉多年的老眼里，精光一闪！
他瞬间就明白了顾卫国的用意！
高！
实在是高！
这个顾卫国，根本不是在拒绝，他这是在开价！
他开出的，不是金钱的价码，而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关于工厂未来的价码！
只听顾卫国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痛心：“首长，您尝到的这根腊肠，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几分运气，才侥幸成功的产物。您知道吗？就在前天晚上，如果不是我亲自守夜，我们这第一批几百斤的心血，就会因为有人恶意破坏，而变成一堆发霉的垃圾。”
“我顾卫国，是个厨子，也是个商人。我可以赌上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博一个商业上的未来。但是，我绝不能，也绝不敢，拿我们子弟兵的口粮，去赌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高建军，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郑建军，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沉重的、请求的意味。
“所以，首长，不是我不想接这个任务。而是以我们厂现在的条件，我们没资格接！我们，不敢接！”
这最后一句“不敢接”，如同最沉重的一记响锤，狠狠地敲在了高建军和郑建军的心上！
高建军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顾卫国，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冰冷的威压，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思索。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给他看的，不仅仅是厕所、工人和腊肠。
他给他看的，是一个血淋淋的、充满了问题和隐患，却又蕴含着无限潜力的现实。
他不是在谈一笔买卖。
他是在邀请军方和政府，与他一起，来解决这些问题！
终于，高建军那张严肃的国字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带着几分苦涩，却又充满了欣赏的笑容。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老战友，郑建军。
“老郑啊，”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调侃，“你听到了吗？人家顾厂长，不是不给我们面子。是我们滨城市，拿不出一个能让他放开手脚干的、合格的厂子啊！”
他将“我们滨城市”这五个字，咬得极重。
郑建军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高建军这是在用军方的名义，向他这个地方政府的代表，正式“施压”了！
皮球，被顾卫国巧妙地一脚，踢到了他的脚下。
“顾厂长说得对，说得好！”
郑建军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那演技足以拿下一座小金人，“这确实是我们的失职！是我们地方政府，没有为我们优秀的企业家，提供最好的发展环境！我代表市总工会，向你，向我们滨城的工人阶级，做深刻的检讨！”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瞬间就将问题，从顾卫国一个厂的难题，上升到了全市工业改革的战略高度。
他看着顾卫国，又看了看高建军，郑重地说道：“顾厂长，高上校！你们放心！关于顾氏食品厂目前面临的设备老化、厂房破旧、以及管理权限等一系列问题。我回去之后，立刻就向市委主要领导，做专题汇报！”
他一拍桌子，做出了承诺：“我们必须特事特办！要政策给政策，要扶持给扶持！我们绝不能让我们的‘特供军粮’，因为我们地方上的不作为，而流产！更不能让我们滨城的英雄企业，寒了心！”
这一番表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订单的范畴。
顾卫国知道，他赢了。
他用一次看似愚蠢的“拒绝”，撬动了一个他原本需要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得到的――官方最高级别的支持承诺！
他没有再乘胜追击，而是恰到好处地，站起身，对着两位领导，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郑主席和高上校这句话，我顾卫国，还有我们全厂三百多号工人，就有了主心骨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如释重负的感激，“我代表我们厂，向两位领导立下军令状！只要设备和政策一到位，我们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最顶级的、让首长满意、让战士放心的特供军粮！”
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就在这小小的品尝室里，以一种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画上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句号。
高建军和郑建军，带着各自复杂的心情，和那根足以搅动风雨的腊肠，离开了工厂。
他们走后，杨威才像虚脱了一样，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用一种看神明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老板。
“老板……您……您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他的声音，还在发抖，“我真以为，您要把这天大的好事给推了！”
顾卫国只是淡淡一笑，他走到窗边，看着那辆远去的军绿色吉普车，眼中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狐狸般的狡黠。
“杨威，你要记住。”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往往都藏着陷阱。只有我们自己亲手烙出来的饼，吃着才最踏实，最安心。”
他转过头，看着杨威。
“军方的订单，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它能保护我们，也能限制我们。如果我们现在就接了，那我们就永远只是一个给军方打工的作坊。”
“而我想要的……”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属于他自己的商业帝国。
“是制定规则的资格。”
杨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老板的格局，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又响了。
林岚接起，听了片刻，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她捂住话筒，对顾卫国说道：“爸，是……是咱们家以前那个街道的王大妈打来的。”
顾卫国的眉头，微微一皱。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关于那个“家”的消息了。
他接过电话，只听电话那头，传来王大妈那特有的大嗓门，和一阵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兴奋。
“卫国啊！我的老天爷！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你那个宝贝女儿，顾芳！她……她竟然被人从一辆小轿车里给推下来了！打得鼻青脸肿的，哭得那个惨啊！”
“听说，是她那个什么局长家的对象，把她给甩了！还说她……说她骗了人家的钱！”
电话那头，王大妈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充满了发现惊天大新闻的兴奋。
“你是没看着啊，卫国！那小轿车，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顾芳就跟个破麻袋一样被人从车上给踹了下来，脸上一个大巴掌印，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车上那男的还探出头来骂，说她是骗子，说她全家都是泥腿子，还敢冒充干部家庭！哎呦，那场面，咱们这整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
顾卫国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骗子？
干部家庭？
他心中冷笑一声。
前世，这个宝贝女儿可不就是用这套说辞，从他这个老骨头身上榨干了最后一滴血，去填补那个无底洞般的“凤凰男”吗？
最终，钱没了，人被甩了，转过头来，又把所有的怨气和失败，都归咎于他这个父亲的“无能”。
历史，何其相似。
只不过，这一次，她报应的轮回，被自己亲手提前了而已。
“王大妈，”
顾卫国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您是来给我报信的？”
“可不是嘛！卫国，再怎么说，那也是你闺女啊！现在被人欺负成这样，你……你好歹也……”
王大妈还想劝几句。
“她有手有脚，死不了。”
顾卫国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如铁，“以后，这种鸡毛蒜皮的破事，不要再打电话来烦我。我的电话费，比她那条命，金贵。”
说完，他“啪”的一声，直接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杨威和林岚，都大气不敢出。
“爸……”
林岚看着公公那张冰冷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她虽然也恨顾芳的无情，但听到一个女孩子被打成那样，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落忍。
“妇人之仁。”
顾卫国头也没回，吐出四个字，彻底堵住了林岚所有的话。
他转过头，看着杨威，“你刚才说，军方的人，明天来视察？”
“是……是的，老板。”
杨威连忙回过神来。
“很好。”
顾卫国点了点头，仿佛刚才那个电话，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插曲，“按原计划准备。另外，今晚，你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
“回趟老家，”
顾卫国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又玩味的弧度，“去看一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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