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螢屏魅影，貨架上的刺刀

《县城日报》的油墨，在这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就是思想的风。

赵兴邦那篇《谁的乡愁？》，像一粒被精心包裹着火星的蒲公英种子，飘进了县城每一个识文断字的角落。

它没有在街头巷尾引起太大的波澜，因为对于那些终日为三餐奔波的百姓而言，“文化”与“乡愁”，是过于奢侈的词汇。

然而，这篇文章，却精准地，点燃了另一片更关键的、看不见的草原体制内的“读书人”圈子。

县供销社采购部主任马国良，就是在单位的读报栏前，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的。

他读得眉头紧锁。

作为一个在供销社系统里浸淫了半辈子的老油条，他一眼就看出了这篇文章的“醉翁之意”。

什么“灶膛文化”，什么“共同记忆”，在他看来，都是些酸腐文人吃饱了撑的、毫无实际意义的呻吟。

可这呻吟，偏偏是出自县文化局赵副主任之手，还堂而皇之地，上了党报的头版。

这就不是呻吟了，这是一种政治表态，是一种需要他这种“中层干部”仔细揣摩的风向。

“马主任，看报呢？”

一个下属凑过来，递上一根烟，“赵主任这篇文章，写得可真有水平。我听说啊，他说的那个什么【淑芬酱】，就是城郊那个建国厂搞的。这厂子，现在可是咱们县的香饽饽，妇联和拥军办都挂了名的。”

马国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香饽饽？一瓶辣酱而已，还能上天不成？咱们供销社的货架，是为国家计划服务的，不是为哪个人的乡愁服务的。”

话虽如此，他的心里却第一次，对那个被他拒之门外的、叫苏秀云的女人，和她背后那个神神叨叨的江建国，生出了一丝真正的忌惮。

他隐隐觉得，自己拒绝的，好像不只是一瓶辣酱，而是一件更麻烦的东西。

也就在这天晚上，县城里为数不多的、拥有那台“飞跃”牌九寸黑白电视机的家庭，都像过节一样，早早地守在了屏幕前。

因为他们听说，省电视台今晚，要播放一段来自香港的、稀奇的“电视广告”。

赵兴邦家，也是其中之一。

晚间新闻联播刚刚结束，一段舒缓的、他从未听过的西洋古典乐，突然从电视机里流淌出来。

画面一转，不再是领导开会或工厂劳动的场景。

镜头里，是一个穿着华美晚礼服、身段窈窕的女人背影，她正推开一扇雕花的、金碧辉煌的大门。

镜头缓缓拉近，穿过水晶吊灯，穿过铺着天鹅绒桌布的长餐桌，最终，定格在一瓶摆放在银质烛台旁的、晶莹剔透的琉璃瓶上。

【玉琼浆】。

三个烫金的繁体字，在黑白屏幕上，依旧散发着一种高不可攀的、令人目眩的光芒。

没有一句介绍，没有一句旁白。

只有一个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女声，在音乐的末尾，用一种近乎于气声的、充满了诱惑力的语调，轻轻地，念出了广告词：“【玉琼浆】。献给，值得这一切的您。”

广告只有短短十五秒。

十五秒后，电视上又开始播放革命歌曲。

可赵兴邦和他家里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久久地，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十五秒，像一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锋利的刀，轻而易举地，就划开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

它没有告诉你这东西是什么味道，它只是在用一种最傲慢、最不容置疑的姿态，告诉你一件事：拥有它，你就拥有了“这一切”。

而你，是“值得”的。

第二天，马国良的办公室里，那台红色的电话机，急促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市供销总社的副主任亲自打来的。

“喂，是小马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省里刚下了文件，有一个叫【玉琼浆】的香港合资产品，是我们市今年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是‘文化名片’。总社要求，所有区县的供销网点，必须无条件配合，给予最好的货架，最优先的推广！这是政治任务，你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领导！”

马国良握着电话，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挂了电话，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淑芬酱】。

【玉琼浆】。

一个，是县里文化人捧起来的“灶膛乡愁”，是妇联和拥军办挂了名的“政治正确”。

另一个，是市里乃至省里压下来的“政治任务”，是香港资本和“文化名片”的降维打击。

他马国良，一个小小的县供销社采购主任，就像一块被夹在两块磨盘中间的豆子，被这两股来自不同方向、却同样无法抗拒的力量，挤压得几乎要粉身碎骨。

他该怎么办？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最终，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地碾碎。

他做出了一个最符合他这种“老油条”性格的决定。

他谁也不得罪。

或者说，他要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让这两股力量，自己去分个胜负。

他让秘书，给“建国食品厂”，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苏秀云接的。

当她听到“马主任同意你们的辣酱进场了”这句话时，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然而，当她带着孟山，满怀希望地，再次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时，马国良脸上却挂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公事公办的表情。

“小苏同志，你们厂的困难，我们了解了。赵主任的文章，我也学习了。本着扶持地方特色企业、丰富人民群众菜篮子的原则，我们经过研究，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份属于官僚的傲慢，再次浮现。

“但是，你也知道，我们供销社的货架，非常紧张。特别是现在，市里又下达了重点任务，要全力推广【玉琼浆】这款高端产品。”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

“所以，能给你们的，只有这个位置。”

他指着供销社一楼大厅，最角落的、紧挨着卖农药和老鼠夹子的那个货架的、最下面一层，“就这么一小块地方。”

“而且，”

他竖起一根手指，眼神变得锐利，“我们有言在先。不上报纸，不贴海报，不让售货员主动推荐。我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一个星期之内，你们能靠自己，卖出五百瓶，我就给你们续约，甚至可以考虑给你们换个好点的位置。如果卖不出去……”

他轻蔑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卖不出去，就立刻，给我，滚蛋。

这是一个近乎于羞辱的、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马主任，你这……”

孟山那暴脾气瞬间就上来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苏秀云的心，也沉入了谷底。

她知道，这不是机会，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让她知难而退的、充满了恶意的阳谋。

她抬起头，刚想说些什么。

办公室的门，却被推开了。

一个沉稳的、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条件，我们……接了。”

江建国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憨厚而又质朴的笑容。

他走到苏秀云身边，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份薄薄的、充满了不平等条款的合同，然后看也不看，就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私章，蘸了印泥，重重地，盖了上去。

“马主任，”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错愕的马国良，笑着说道，“多谢您，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给了我们……一个货架。”

说完，他便拉着还没回过神来的苏秀云和孟山，转身离去。

看着他那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感激的背影，马国良反而愣住了。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算错了什么。

他明明是想看一出好戏，看这头土老虎，如何知难而退，如何被那来自香港的过江龙，碾压成泥。

可为什么，他从那老农的眼神里，看到的，不是屈辱，不是愤怒，而是一种……

猎人看着猎物，终于走进了自己预设好的、那片最熟悉的丛林里的……

兴奋？

走出供销社的大门，苏秀云终于忍不住了。

“公公！他这是在欺负人！我们为什么要答应？”

江建国转过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磐石般的、绝对的自信。

“他不是在欺负我们。”

他抬起头，看向供销社那块斑驳的、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招牌，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是在，为我们……打开一扇门。”

“一扇能让我，亲手，将那高高在上的【玉琼浆】，从天上，拽下来，摔个粉碎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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