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灶膛为台,天下人心作柴烧
合同上那枚鲜红的私章,像一滴落在雪地里的血,刺眼,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已成定局的决绝。
苏秀云和孟山,是被江建国近乎于“拖”出供销社大门的。
孟山那张刀疤纵横的脸,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名为“憋屈”的神色。
而苏秀云,则像一只斗败了的鹌鹑,连头都不敢抬。
“公公,我们……我们回家吧。”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这个酱,我们不卖了。我们就在厂门口卖,也能养活大家。”
她怕了。
她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公公脸上那种她看不懂的、近乎于“兴奋”的平静。
那平静里,藏着一场她无法想象的豪赌。
江建国停下脚步。
他没有看她,而是回头,望向供销社那栋灰扑扑的、充满了这个时代特有官僚气息的三层小楼。
“秀云,”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怒气,只有一种如同铸铁般的、冰冷的质感,“你知道,怎么才能,杀死一头老虎吗?”
苏秀云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是用刀,也不是用枪。”
江建国说道,“是把它关进一个它最熟悉的、却又四面都是悬崖的笼子里。然后,在它面前,放上一块它最想吃、却又永远也够不着的肉。让它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来回奔跑,直到它自己,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活活累死。”
“那个货架,就是我们的笼子。而那瓶高高在上的【玉琼浆】……”
江建国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就是那块,吊着所有人心气的肉。”
“我们不走。”
他转过头,看着苏秀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从明天起,你,我,孟山,我们所有人,都搬到那个笼子里去。”
“我们,要在那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搭一个比他那整个供销社,都更热闹的台。”
“然后,请全县的人,来看一出,名叫‘龙王爷是怎么被小河沟淹死’的戏。”
……
第二天,县供销社一开门,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有些回不过神。
一楼大厅,最显眼、最气派的玻璃柜台,被擦得一尘不染。
柜台里,一瓶瓶如同艺术品般的【玉琼浆】,在特意打来的灯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属于金钱的光晕。
县里最漂亮、最会来事儿的售货员大姐,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作服,像个骄傲的公主,守在柜台后面。
而在大厅最偏僻、最阴暗,紧挨着卖农药和耗子药的那个角落里,则上演着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充满了荒诞感的景象。
那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建国,苏秀云,孟山,还有那十几个从工厂里来的、最朴实本分的妇人,没有摆货,也没有叫卖。
他们只是搬来了一口最土的、乡下人用来蒸馒头的巨大铁锅,和一座同样巨大的、烧着蜂窝煤的炉子。
他们真的,在供销社这个象征着“国家计划”与“商品流通”的神圣殿堂里,点起了凡俗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
灶膛。
马国良站在二楼的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那冒着热气的灶台,气得差点把手里的搪瓷缸子给捏碎。
“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暴跳如雷,“把他们给我赶出去!这里是国家单位,不是他们乡下的菜市场!”
秘书刚要动身,却被他一把拉住。
“等等……”
马国良的眼神,闪烁不定。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赶?
怎么赶?
江建国没有闹事,没有违规,甚至没有占用任何“销售”空间。
他只是……
在那个他花钱租来的、不足两平米的“货架空间”前,安静地,带着他的“妇女互助小组”,进行一场……“产品烹饪演示”?
这理由,说出去,谁能挑出错来?
更何况,那个男人的背后,还站着妇联,站着拥军办,站着那个写了《谁的乡愁?》的赵兴邦!
马国良的后背,再次渗出了冷汗。
他发现,自己好像,又一次,掉进了那个老农挖好的、一个更深的坑里。
他想置身事外,看一出“神仙打架”,可那个老农却直接把战场搬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让他连装瞎的机会都没有。
“派人去看着!只要他们敢卖一个字,就立刻给我轰出去!”
马国良最终只能憋屈地,下达了这样一个无力的命令。
楼下,江建国对楼上那道充满了愤怒与无奈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没有蒸馒头,也没有熬粥。
他只是让苏秀云和妇人们,将一筐筐最新鲜的、从村里收来的红辣椒和紫皮蒜,搬到了桌上。
然后,他们开始,当着所有进进出出、满脸好奇的顾客的面,一刀一刀地,剁了起来。
“当!当!当!当……”
清脆而又富有节奏的剁菜声,像一首最古老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打击乐,瞬间,就将【玉琼浆】那边,由西洋古典乐所营造出的、虚伪的“高雅”氛围,冲得七零八落。
辣椒的烈,大蒜的辛,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霸道的、极具穿透力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香气。
这香气,不高级,甚至有些“冲”。
可它,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挠在了每一个走进供销社的、普通人的心尖上。
一个刚从菜市场买完菜的大妈,忍不住凑了过来:“我说闺女,你们这是……干啥呢?”
苏秀云抬起头,脸上带着最淳朴的微笑:“大娘,我们厂里新做了一批辣酱。这是第一道工序,得用最新鲜的料,一刀一刀剁出来,才香。”
她没有推销,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声音,这香气,吸引了过来。
他们围在那个小小的角落,看着那些妇人额头渗出的细汗,看着她们那虽然粗糙、却无比灵巧的双手,看着那红得像火的辣椒和白得像玉的大蒜,在砧板上,渐渐融为一体。
他们看的,不是商品。
他们看的,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家里的、充满了人情味的“过程”。
而另一边,【玉琼浆】那高贵冷艳的柜台前,却显得门可罗雀。
人们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被那不菲的价格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吓退了。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淑芬酱】,一瓶未卖。
可整个供销社的人,都知道了,在那个卖老鼠药的角落里,有一群女人,在用最笨的法子,做着一种“有家里味道”的辣酱。
第二天。
江建国依旧没有卖。
他让妇人们将昨天剁好的酱料,拌上粗盐,装进那口最老的陶土坛子里,然后,用一碗最烈的烧刀子,封了坛口。
整个过程,依旧是开放的,透明的。
像一场无声的、关于“真材实料”的宣言。
第三天。
江建国终于,将那口已经静置了两天的坛子,搬到了灶台上。
他没有开坛。
他只是在坛子周围,用文火,慢慢地,温着。
一股更加醇厚、更加浓郁、被岁月和微火催化过的复合香气,开始缓缓地,从坛口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这一次,连二楼的马国良,都忍不住打开了窗户。
也就在这时,文化局的赵兴邦副主任,像个最普通的顾客一样,走进了供销社。
他没有去别处,径直,就走到了那个角落。
他看着那口温在火上的坛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如痴如醉的表情。
“对!就是这个味儿!”
他一拍大腿,对着周围满脸好奇的百姓,大声说道,“这就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火炙醒酱法’!用文火的地热之气,去激发酱料最深处的魂!这……就是活的文化!”
他这一嗓子,如同一声惊雷。
“文化”这两个字,从一个文化局副主任的嘴里说出来,那分量,瞬间就不一样了。
人们看着那口土坛子的眼神,都变了。
那不再是一口普通的坛子,那仿佛,真的是一件承载着“文化”的宝贝。
第四天。
江建国终于,开坛了。
他没有吆喝,也没有叫卖。
他只是用一把长柄的木勺,从坛子里,舀出那殷红油亮的辣酱,然后,用一张张干净的、写着“淑芬酱”三个字的牛皮纸,包成小小的三角包。
依旧,不卖。
“各位乡亲,各位大爷大妈,”
他对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用他那沙哑的声音,朗声说道,“我江建国,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做吃的东西,凭的是良心。”
“这几天,大伙儿都看着,我们这酱,是怎么做出来的。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们不用。亏心的事,我们不做。”
“今天,这第一坛酱,我不卖。我只想请大伙儿,替我,替我那早逝的、苦了一辈子的婆娘,淑芬,尝一口,评个理。”
“要是觉得,这味儿,还对得起你们家里的灶膛,那从明天起,您再来捧场。”
“要是觉得,这味儿,辱没了您,您当场,就把这酱,摔我江建国的脸上!”
说完,他便让苏秀云和妇人们,将那一个个用牛皮纸包好的、还带着温热的三角包,亲手,递到每一个人的手里。
人群,彻底沸腾了!
他们抢到的,不再是一包辣酱。
那是一份被尊重,一份被信任,一份能亲口“评理”的权力!
第五天。
天还没亮,县供销社的大门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队伍,从一楼的角落一直排到了供销社门外的大街上。
而【玉琼浆】那个高贵的柜台前,依旧,空无一人。
马国良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那黑压压的、仿佛要将整栋楼都挤爆的人头,手里的搪瓷缸子,终于,“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那个老农,根本没有进他设下的“笼子”。
他只是,用最朴素的灶膛,请来了天下的人心。
然后,用这天下的人心,当柴,点起了一把足以将他马国良,连同那高高在上的【玉琼浆】,都烧成灰烬的……
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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