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釜底抽薪,无米之炊
供销社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以一种近乎传奇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淑芬酱】彻底取代了【玉琼浆】,成了县城里唯一的“明星”。
而“建国食品厂”那座矗立在城郊的、青砖黛瓦的堡垒,也成了百姓心中一个近乎于“圣地”的存在。
马国良没敢再耍任何花样。
他不仅将那个最好的玻璃柜台,连同【玉琼浆】撤下后留下的所有空间,都毕恭毕敬地“请”给了【淑芬酱】,甚至还主动派了两名社里最优秀的售货员,专门负责辣酱的销售。
工厂的生产,进入了一种热火朝天的、良性的循环。
苏秀云已经彻底蜕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厂长”。
她不再唯唯诺诺,而是学着公公的样子,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一张平静的脸之下。
她每天带着村里那几十个视她为主心骨的妇女,严格地按照江建国定下的、近乎于苛刻的标准,一刀一刀地剁,一坛一坛地腌。
她们的脸上,不再有过去的麻木与愁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需要、被尊重的光彩。
她们领到的,不仅仅是那份足以让家里男人都眼红的工资,更是一份失落已久的、作为“人”的尊严。
一切,都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然而,江建国的心,却始终悬着。
他像一头经验最丰富的老狼,即便是在最温暖的巢穴里,也从不曾放松过对荒野的警惕。
他知道,林晚秋那样的毒蛇,一击不中,下一次的攻击,只会更加隐蔽,也更加致命。
他等的反击,没有在他预想中的任何一个方向出现。
没有新的举报信,没有来自官方的压力,甚至连那铺天盖地的【玉琼浆】广告,都在省电视台播放了短短一个星期后,便悄然撤下,仿佛那场声势浩大的降维打击,从未发生过。
这种平静,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江建国感到不安。
这天,苏秀云拿着账本,找到了正在工地上监督新一轮扩建的江建国。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混杂着兴奋与忧虑的神色。
“公公,”
她将账本递过去,“这个星期的销量,又翻了一番。县里所有的供销网点都来要货,连隔壁几个县的供销社,都派人来谈了。可是……我们的存货,已经见底了。”
她指着账本上那个圈出来的、关于原材料的数字,声音里透着焦急:“我们库房里的辣椒和蒜头,最多,只够再用三天。我让孟山哥去周围村子收,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愿意卖给我们的,特别少。”
江建国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拿过账本,看着那个刺眼的、即将归零的库存数字,他知道,那只他一直在等的、来自云层之上的手,终于动了。
“孟山!”
他对着不远处正在指挥工人卸水泥的孟山,喊了一声。
孟山那座铁塔般的身影,立刻跑了过来。
“老板。”
“你带上阿虎和疯狗,再带上厂里所有的现金。”
江建国的声音,冰冷而又决绝,“不要在县里找了。去市里,去更远的、隔壁的地区!给我把所有能看到的、符合我们标准的干辣椒、紫皮蒜、玻璃瓶、煤,全部买回来!不管什么价,只要有货,就给我拿下!”
他已经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不是市场的正常波动,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他命脉的绞杀。
孟山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带着厂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和两个最得力的兄弟,像三支出鞘的利箭,消失在了通往市里的土路上。
然而,三天后,当他们回来时,带回的却不是满车的货物,而是一脸的疲惫、愤怒,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深的无力感。
“老板,出事了。”
孟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们跑遍了周围三个地区,所有的农贸市场,所有的供销仓库,甚至连那些最偏僻的山货贩子,都找遍了。”
“辣椒和蒜,不是没有。而是……被人提前一步,全部买光了。”
“买光了?”
江建国的心,一沉到底。
“对。”
阿虎在一旁补充道,他那只没受伤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我们打听了。从半个月前开始,就有一伙自称是‘南边来的大老板’的人,开着卡车,揣着成捆的现金,像蝗虫过境一样,席卷了我们这附近所有产辣椒和蒜的村子。”
“他们不讲价,不挑拣,只要是货,就比市场价高三成的价格收走。很多老乡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就把家里准备过冬的存货,全都卖了。”
疯狗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凝重:“我们去了县里唯一那家生产玻璃瓶的工厂。厂长说,他们未来三个月的所有产能,都被一家叫‘香港霍氏集团’的公司,用一份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预付全款的合同,全部包销了。连……连我们烧锅炉用的精煤,市里最大的煤站,都说被人下了五十吨的大订单,一车都匀不出来。”
釜底抽薪!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烙在了江建国的心上。
他终于明白了。
林晚秋,她根本不是撤退了,也不是放弃了。
她只是换了一种更高级、更文明,也更残忍的玩法。
她没有再派地痞流氓,因为她知道,这些人只会被他当成磨刀石。
她没有再动用官方关系,因为她知道,他已经为自己穿上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政治铠甲”。
她只是,动了动手指,用她背后那庞大的、江建国根本无法抗衡的资本力量,轻而易举地,就抽干了他赖以生存的、所有的水源。
他赢了人心,赢了市场,赢了口碑。
可他,却没有米下锅了。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的降维打击。
你不是能吗?
你不是会玩弄人心吗?
可当你的锅炉里没有煤,你的坛子里没有辣椒,你空有屠龙之技,却连一条小鱼都杀不了时,那些排着长队等着买你“乡愁”的百姓,还会等你吗?
他们只会一哄而散,然后,忘了你。
工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前几天还喜气洋洋的妇人,此刻都围在空空如也的生产台前,不知所措。
那口曾经飘出过人间至味的灶膛,此刻,冰冷得像一座坟墓。
苏秀云的脸,比冬日的雪,还要苍白。
她看着公公那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灭顶的绝望。
这场仗,已经不是他们这种“凡人”,能够参与的了。
江建国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咆哮。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了那张早已被他研究了无数遍的、破旧的中国地图前。
他的目光,没有再停留在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小的县城,或是那个遥远的省城。
他的视线,越过山川,越过河流,最终,落在了那片广袤的、充满了未知与机遇的……
大西北。
然后,他又将视线,缓缓南移,落在了那个与香港,只隔着一条浅浅河湾的、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阵地深圳。
他的眼睛里,那两团几乎要被现实浇灭的火焰,在这一刻竟重新燃烧了起来。
那火焰里,不再只是仇恨。
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所爆发出的、更加疯狂,也更加大胆的野心。
林晚秋,你以为你抽走了我的柴,我就点不着火了吗?
你错了。
你只是逼着我,放弃了这个小小的、温暖的灶膛。
逼着我,提前一步,去那更广阔的、也更凶险的天下,去借一把,足以将你那张资本大网,都烧成灰烬的……
天火!
那张破旧的中国地图,在江建国眼中,不再是平面的、印着地名与山川的纸张。
它活了过来。
它变成了一盘真正的、以山河为界、以人心为子的棋局。
而林晚秋,那个他前世最疼爱、今生最憎恨的女人,已经用她那只看不见的手,将棋盘上所有靠近他的、能为他所用的棋子,全部提走了。
她将他,围成了一座孤城。
城里,有忠心耿耿的兵,有嗷嗷待哺的民,却没有一粒能下锅的米。
这种死局,江建国前世见过。
那是他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蜷缩在风雪街头时,望向整个世界的眼神空洞,绝望,无路可走。
可这一世,他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老人了。
当林晚秋以为,她抽走了他灶膛里所有的柴薪,就能让他和他的“人间烟火”一同熄灭时,她算错了一件事。
她算错了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来自地狱的恶狼,那颗为了守护幼崽,敢于冲向天空、去撕咬太阳的心。
“都过来。”
江建国缓缓转身,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击碎了工厂里那令人窒息的、名为“绝望”的寂静。
苏秀云,孟山,阿虎,疯狗,还有那几十个以泪洗面、不知所措的妇人,全都下意识地围了过来。
他们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压抑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能量。
“厂子,从明天起,停工一个月。”
这是江建国说的第一句话。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停工,就意味着断了收入,意味着他们刚刚燃起的希望,将要破灭。
“这一个月,”
江建国没有理会他们脸上的惊慌,他转过身,目光逐一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锐利得像刀,“你们所有人的工资,一分不少,照发。不仅照发,我给你们每个人,再加发一个月的奖金,当作是……过年的红包。”
人群,一片哗然。
他们不明白。
厂子都要倒了,老板为什么还要……
发钱?
“我江建国,不欠兄弟们的血汗,更不欠姐妹们的眼泪。”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霸道,“钱,你们拿着。回家,置办年货,杀鸡宰羊,给我过一个比谁家都舒坦、都硬气的年!”
“我要让全县的人都看着,我‘建国厂’的人,就算天塌下来,腰杆子,也得给老子挺直了!”
这番话,如同一针强心剂,狠狠地扎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他们看着江建国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份即将崩溃的信心,竟奇迹般地,重新凝聚了起来。
“老板!”
孟山第一个站了出来,那只缠着绷带的手臂,青筋暴起,“你要干什么,一句话!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就算是刀山火海,我孟山,给你趟了!”
“对!老板!我们跟你干!”
阿虎和疯狗,也同时踏前一步。
江建国看着他们,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苏秀云面前,将家里最后那点积蓄,连同账上所有的钱,都打成了一个包裹,塞到了她的手里。
“秀云,这一个月,厂子,交给你。”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的、属于丈夫对妻子的嘱托般的温柔,“稳住人心,比什么都重要。还有……照顾好萌萌。”
“公公,你……你要去哪?”
苏秀云抓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手,在微微发抖。
江建国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走回那张地图前,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在了那片遥远的、充满了神秘与苍凉的大西北之上。
“我去……为咱们的灶膛,借一把,天火。”
……
三天后,一列绿色的、如同巨龙般笨重的火车,喷吐着浓浓的白烟,晃晃悠悠地,驶出了这座北方小县城的站台。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操着南腔北调的旅客。
空气中,混杂着方便面、臭脚丫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江建国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穿着一身最普通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边,放着一个黑色的、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提包。
他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飞速倒退的田野,眼神,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
他没有带孟山,没有带任何人。
这是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千里走单骑的征途。
火车向西,一路向西。
窗外的景色,从富饶的华北平原,渐渐变成了黄土漫天的贫瘠高原,最后,化为一望无际的、荒凉而又壮丽的戈壁。
江建国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只是靠着那冰冷的车窗,沉默地,看着这片他前世今生,都未曾踏足过的土地。
同车厢的旅客,换了一批又一批。
有去新疆摘棉花的四川妹子,有去青海挖矿的河南汉子,也有像他一样,沉默着,不知要去向何方的独行客。
第四天清晨,当火车驶过嘉峪关,窗外的地平线上,第一次,出现了一抹不同于黄色的、刺眼的红色时,江建国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微微一亮。
那是被晨光映照的、连绵不绝的丹霞地貌。
也是辣椒的颜色。
他所在的,是甘肃,河西走廊。
中国最古老,也是最优质的辣椒产地之一。
林晚秋的资本之手,可以覆盖中原,可以垄断华北,但她绝对想不到,江建国会像一根最坚韧的钢针,穿过她所有的封锁线,直接扎到这片被世人遗忘的、最偏远的“龙兴之地”。
在张掖,一个因丝绸之路而兴盛、又因时代变迁而沉寂的小城,江建国下了车。
他没有去市场,也没有找供销社。
他只是在一家最不起眼的小饭馆里,点了一碗当地的牛肉小饭。
然后,他用最质朴的方式,向那个同样满脸风霜的、五十多岁的拉面师傅,请教了一个问题。
“老师傅,我想问问,你们这儿,哪的辣子,最地道?”
那拉面师傅,打量了他一眼,看他一身朴素,满脸真诚,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后生,问对人了。”
他指了指西边,“往西走,翻过那道梁,有个地方,叫‘临泽’。那地方,日头毒,沙土地,种出来的小辣椒,叫‘板椒’,皮薄,肉厚,籽儿香。我们做拉面油泼辣子,只认他们那儿的货。”
江建过谢过了师傅,留下饭钱,转身便走。
他搭上了一辆去往临泽县的、破旧的长途班车。
车在搓板一样的土路上,颠簸了整整半天,才把他扔在了一个尘土飞扬的、名叫“沙河镇”的地方。
这里,已经是真正的穷乡僻壤。
可江建国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因为他看到,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墙上、屋顶上,都晾晒着一串串、一簇簇、红得像火、像玛瑙、像晚霞的……
干辣椒。
空气里,都飘着那股熟悉而又亲切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辛辣香气。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把足以燎原的、“天火”的火种。
他没有急着去敲门,而是先在镇上唯一那家连招牌都没有的、由两间土房改造而成的小旅馆里,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三天,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走村串户的货郎。
每天,用脚,丈量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他跟在地头抽烟的老农聊天,跟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拉家常,甚至跟在村口玩泥巴的小娃娃,换糖吃。
他很快就摸清了这里的情况。
沙河镇,是全国最大的板椒产区。
这里几乎所有的农户,都以种植辣椒为生。
但他们,也是最穷的。
因为每年,都会有一个从县里来的、姓黄的“椒贩子”,以极低的价格,近乎于垄断地,将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所有辣椒,全部收走。
然后,再转手,高价卖到外地。
村民们不是不想反抗,可他们没有渠道,没有门路。
在这片封闭而又贫瘠的土地上,那个姓黄的椒贩子,就是天,就是唯一的“王法”。
第四天,江建国将自己打听到的所有消息,都汇总完毕后,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没有去找村民,而是直接,走进了镇上那家唯一的、也是最气派的、挂着“沙河镇辣椒购销合作站”牌子的二层小楼。
他要见的,就是那个所有村民口中,吃人不吐骨头的“黄扒皮”黄国强。
当江建国说明来意,说自己是“从关里来的,想买点辣椒”时,那个坐在藤椅上,挺着啤酒肚,脖子上戴着一根小拇指粗金链子的黄国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买辣椒?行啊。”
他轻蔑地吐出一口烟圈,“五块钱一斤,爱要不要。别跟我说外面什么价,在我这,就这个价。”
这个价格,比市场价,足足高了三倍!
江建国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憨厚而又真诚的笑容。
他没有讨价还价。
他只是从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黄国强的办公桌上。
那不是钱,也不是烟酒。
那是一本用最普通的牛皮纸做封面的、手写的账本。
黄国强皱了皱眉,不耐烦地,翻开了第一页。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轻蔑,就瞬间凝固了。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九八二年,秋。沙河镇红星村,张老三家,板椒三百二十斤,收购价,每斤三毛二。转手售于兰州食品厂,每斤一块五。差价,三百七十七块六。】
【一九八三年,夏。沙河镇联合村,李寡妇家,青椒五百斤,收购价,每斤一毛。谎称市场滞销,拒付尾款八十元。该批青椒,最终以每斤八毛的价格,售于西宁罐头厂。】
……
账本上,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他黄国强这三年来,利用信息不通,欺上瞒下,克扣、压榨沙河镇所有椒农的、每一笔,带血的黑账!
黄国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像个弥勒佛、眼神却比戈壁滩上的狼还冷的乡下老头,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声音发颤。
江建国缓缓地,收回了那本账本。
“我姓江,是个做辣酱的。”
他看着黄国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不是想跟你抢生意。我来,是想跟你,谈一笔,更大的生意。”
“我要你,把你这几年,从那些老乡牙缝里,抠出来的每一分钱,都给我,加倍地,吐出来。”
“然后,你,我,还有这沙河镇所有的椒农,我们一起把天捅个窟窿。”
那本写满了罪恶的牛皮纸账本,就静静地躺在黄国强那张油腻的办公桌上。
它不重,甚至有些单薄。
可落在黄国强眼里,却比祁连山脉最沉的岩石,还要重上千倍万倍。
那上面每一个歪歪扭扭的字,都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住了他的脖子,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黄国强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
他那双小眼睛里,先是极致的恐惧,然后,这恐惧被一种更原始的、属于地头蛇被踩到七寸时的凶狠所取代。
“你……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他猛地一拍桌子,试图用声音,来掩盖自己内心的颤抖,“你以为,拿这么个破本子,就能吓唬住我黄国强?我告诉你,在这沙河镇,我就是天!你信不信,我让你今天,横着走不出这个门!”
他身后那两个一直沉默着的、如同铁塔般的壮汉保镖,立刻上前一步,眼神不善地,将江建国围在了中间。
江建国笑了。
他脸上那副憨厚而又真诚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
他甚至没有看那两个逼近的保镖一眼,只是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他将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
“黄老板,稍安勿躁。”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了黄国强那早已绷紧的神经上,“你信不信,在你那两个人碰到我衣角之前,这本账本的‘复印件’,就会出现在镇政府、县公安局,以及……你们这儿每一个村子,每一个被你‘扒过皮’的椒农手里?”
黄国强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你诈我?”
“我从不诈人。”
江建国依旧在笑,那笑容,在黄国强看来,比魔鬼更可怕,“我只是习惯,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前,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或者说,给我的‘朋友’,留一条绝路。”
他顿了顿,将桌上那本账本,又往前,推了推。
“黄老板,我们现在,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那笔‘更大的生意’了吗?”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两个壮汉保镖,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黄国强那身因为虚胖而撑起的凶悍气焰,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悄无声息地,戳破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藤椅上。
那藤椅,发出“嘎吱”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像他此刻的心情。
“你……想怎么样?”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
“我刚才说了。”
江建国的语气,变得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我来,不是要砸你的饭碗。恰恰相反,我是来给你,换一个更大的、用金子做的饭碗。”
他看着黄国强,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毫不掩饰的鄙夷。
“黄老板,恕我直言,你‘扒皮’的手段,太低级了。”
“你以为你垄断了渠道,就能把这些椒农吃得死死的?你错了。你这种做法,是在杀鸡取卵。你把他们逼得越狠,他们就越没有心思去钻研怎么把辣椒种得更好,产量提得更高。他们的日子越难过,背地里就越恨你。你现在是‘天’,可万一哪天,天变了呢?”
江建国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黄国强内心深处,那份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而我,能给你一个,让天,永远都变不了的机会。”
江建国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充满了蛊惑的魔力。
“我们成立一个真正的‘合作社’。不再是你一个人,高高在上地,去压榨所有人。而是你,我,还有这沙河镇所有的椒农,我们三方,结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共享的联盟。”
“你,黄国强,不再是‘黄扒皮’。你是这个合作社的总经理。”
“你负责用你的经验和人脉,去组织生产,去统一标准,去把控质量。你以前怎么管那些椒农,现在,还怎么管。只不过,你不再是从他们身上扒皮,而是带领他们,把我们的辣椒,种成全国最好的辣椒!”
“而我,”
江建建国指了指自己,“我负责两件事。第一,资金。从今天起,合作社收购所有椒农的辣椒,全部现款现结,价格,比你之前给的翻一番!”
黄国强的眼睛,猛地一亮!
“第二,”
江建国继续说道,“我负责市场。你们能生产出多少符合我标准的辣椒,我就能吃下多少!而且,我保证,最终的销售利润,刨去所有成本,你,黄国强,能拿两成!”
“两……两成?”
黄国强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是个精明人。
他瞬间就算清楚了这笔账。
以前,他是赚差价,赚的是死钱,而且名声败坏,风险极高。
而江建国提出的这个模式,虽然他只占两成,但如果产量和销量能翻上十倍,百倍呢?
那将是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这哪里是金饭碗?
这分明是一座挖不完的金矿!
贪婪,像一株疯狂的藤蔓,瞬间就缠绕住了他的理智。
“那……那那些椒农呢?”
他下意识地问道。
“他们,是这个联盟最坚实的根基。”
江建国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狸般的狡黠,“他们能拿到比以前高一倍的收购价,能看到实实在在的、能揣进口袋里的现钱。你说,他们是会继续恨你这个‘黄扒皮’,还是会把你当成带领他们脱贫致富的‘活财神’来供着?”
“到那个时候,你黄国强,在这沙河镇,才算是真正的、说一不二的、谁也扳不倒的天!”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黄国强那被眼前利益蒙蔽了半辈子的、狭隘的格局。
他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乡下老头,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名为“敬畏”的情绪。
这个男人,他懂的,不只是账本。
他懂的,是人性。
“可……我凭什么信你?”
黄国强做了最后的、也是最无力的挣扎。
江建国笑了。
他将那本记录着所有黑账的牛皮纸本子,拿了回来,然后,当着黄国强的面,从中间,“撕拉”一声,撕成了两半。
他将其中一半,递还给了黄国强。
“这一半,你留着。它既是你过去的罪证,也是你未来的‘投名状’。”
“而另一半,”
江建国将剩下的半本,重新放回了自己的人造革提包里,“我留着。什么时候,我们的合作结束了,或者说,你让我不高兴了,这半本账,就会自己重新变得完整。”
黄国强接过那半本账,手,在微微发抖。
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了。
从这一刻起,他的命,他的未来,都和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我……我干!”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江建国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他站起身,“现在,带我去见一个人。”
“谁?”
“你们这里,种辣椒种得最好,辈分最高,也最恨你的那个……老椒农。”
……
半个小时后,在沙河镇最西头,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里。
江建过见到了那个叫“张老三”的、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
也正是账本上,被黄国强坑得最惨的那个人。
当黄国强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跟在江建国身后走进院子时,张老三和他那几个同样满脸风霜的儿子,抄起扁担和锄头,就要冲上来拼命。
江建国没有多说废话。
他只是,将一份由他和黄国强,刚刚共同起草的、关于“沙河镇辣椒产销合作社”的、全新的收购合同,放在了张老三面前那张布满裂纹的方桌上。
合同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凡入本社社员,本社承诺,以每市斤六毛钱的保底价格,敞开收购所有合格板椒。当年结算,当场付现,绝不拖欠。】
六毛!
比黄国强之前给的,足足高了一倍!
张老三和他那几个儿子,全都看傻了。
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这是黄扒皮又想出来的新骗局。
直到,江建国将一沓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厚厚的人民币,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老乡,”
他看着张老三那双浑浊而又充满怀疑的眼睛,用一种最质朴、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这是定金。从今天起,你们沙河镇所有椒农的辣椒,我江建国,全要了。”
“我不要你们的感谢,我只要你们,拿出这辈子所有的力气和手艺,给我种出,全中国最辣、最香的……好辣椒。”
那一刻,张老三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迸发出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光。
他看着江建国,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大气都不敢喘的黄国强,他知道,这个外乡人,没有说谎。
沙河镇的天,从今天起,真的要变了。
当天下午,一份由江建国的“建国食品厂”作为甲方(需求方),黄国强作为乙方(管理方),以及由张老三作为代表、盖满了全镇上百户椒农红指印的丙方(生产方),三方共同签署的、一份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供应链合作协议”,正式签订。
江建国,用一本黑账,一沓现钱,和一个全新的、将所有人的利益都捆绑在一起的商业模式,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将这片贫瘠的戈壁滩,变成了他最坚固、最不可动摇的后方粮仓。
当晚,江建国没有留在镇上。
他坐上了返回县城的、最后一班火车。
他知道,天火的火种,已经借到。
接下来,该轮到他,回到那个早已冰冷的灶膛前,点起一把,足以让林晚秋和她那高高在上的【玉琼浆】,都感到颤栗的……
熊熊大火了。
当第一缕混合着煤烟与晨霜的刺骨寒风,从火车车厢的缝隙里灌进来时,江建国睁开了眼。
窗外,不再是戈壁的苍黄,而是熟悉的、被白雪覆盖的华北平原。
那座他离开了七天,却仿佛阔别了一世的北方小县城,就在前方。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风尘,带着一个几乎被掏空的钱包,也带着那份足以燎原的、来自千里之外的“天火”契约。
当他背着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如同一个最寻常的、外出归来的农民,再次踏上“建国食品厂”那片寂静的土地时,整个工厂,都活了过来。
苏秀云第一个冲了出来。
她看着公公那张被戈壁烈风吹得愈发黝黑干裂的脸,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的眼睛,所有的担忧、恐惧和委屈,都在这一刻,化为了夺眶而出的热泪。
“公公,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江建国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岳般沉稳的力量。
他越过她,径直走到了那口早已冰冷的、象征着工厂心脏的灶膛前。
他将手,轻轻地,按在了冰冷的灶台之上。
“传我的话,”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闻讯赶来的、脸上写满了忐忑与期盼的工人耳中,“所有人,清洗锅灶,烧旺炉火,准备……开工!”
开工?
所有人都愣住了。
米和柴在哪里?
也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汽车轰鸣声,从厂区外的大路上,由远及近。
一辆、两辆、三辆……
足足五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着一麻袋一麻袋红得像火、堆得像山的干辣椒,和一筐筐颗粒饱满、紫皮发亮的独头大蒜,浩浩荡荡地,停在了工厂门口。
开车的,正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黄扒皮”黄国强。
他从车上跳下来,看到江建国,脸上立刻堆起了最谦卑、最热情的笑容,一路小跑过来,点头哈腰。
“江……江老板!幸不辱命!这是第一批货,五千斤特级板椒,三千斤紫皮大蒜!都是按照您的要求,从老乡手里,一斤一斤,精挑细选出来的!”
工厂里,所有的人都看傻了。
他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他们从未见过的、品质好到发亮的顶级原材料,又看了看那个在江建国面前,恭敬得像个店小二的、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大老板”,他们脑子里那根名为“常识”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们的老板,这个只身出去了七天的男人,他带回来的,不是一车柴,一袋米。
他带回来的,是一条活生生的、从千里之外的戈备滩,一直铺到他们脚下的……
巨龙!
“好。”
江建国只说了一个字。
他走到一麻袋辣椒前,解开袋口,抓起一把。
那辣椒,入手滚烫,带着戈壁烈日最纯粹、最霸道的阳刚之气。
他能感觉到,这辣椒里,蕴含着一种最原始、最野性的生命力。
他知道,用这种“天火”淬炼出的【淑芬酱】,将会是怎样一种恐怖的存在。
“所有原材料,入库,封存。”
他下达了第二道命令,“黄老板,你的人,留下卸货。你,跟我来。”
他带着黄国强,走进了那间他用来办公的、简陋的平房。
“江老板,您……您还有什么吩咐?”
黄国强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
江建国没有说话。
他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崭新的、空白的账本,和一支钢笔。
他将账本,推到了黄国强的面前。
“从今天起,”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派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吃的每一顿饭,抽的每一根烟,住的每一个晚上,都给我,一笔一笔地,记在这本账上。”
“这本账,是你沙河镇合作社,欠我‘建国厂’的。年底,我会拿着它,去跟你们,换辣椒。”
黄国强的心,猛地一抽。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个男人,他不仅要用那半本黑账拿捏住自己的命脉,他还要用这种方式,将沙河镇那上百户椒农的未来,都与他这座小小的工厂,彻底地、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他不是在做生意。
他是在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构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绝对封闭、绝对忠诚的……
商业帝国雏形。
“我……我明白了,江老板。”
黄国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
工厂的炉火,再次被点燃。
这一次,灶膛里烧的,不再是普通的煤,而是从黄国强那里“换”来的、最优质的、来自山西的无烟煤。
炉火烧得旺,烧得纯,烧得整个车间,都暖意融融。
江建国亲自上阵,带着苏秀云和那几个核心的女工,开始调制全新的、用“天火”淬炼的【淑芬酱】。
当那来自戈壁的板椒,与本地的紫皮大蒜,在那口巨大的石臼里,被一下一下地,舂捣成最细腻的、殷红如血的酱泥时。
一股比之前更霸道、更浓烈、仿佛带着一丝蛮荒气息的香气,轰然炸开!
那香气,甚至引来了厂区上空盘旋的冬雀,久久不散。
这一次,江建国没有再往里滴那滴“人心之水”。
因为他知道,这来自千里之外的、凝聚了无数椒农希望的“天火”,本身,就是最浓烈、最真挚的……
人间烟火。
当第一坛用全新配方和顶级原料制成的【淑芬酱】,被成功封存时。
江建国知道,他反击的号角,已经可以吹响了。
他没有再去找马国良,也没有再去供销社门口摆摊。
他叫来了赵兴邦。
那个因为一篇《谁的乡愁?》而在县里文化界声名鹊起的赵副主任。
江建国没有请他吃饭,也没有给他送礼。
他只是,将一碗刚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用厂里大锅熬出来的白菜猪肉炖粉条,和两个刚刚蒸好的、雪白的大馒头,摆在了赵兴邦的面前。
当然,还有一小碟,红得像玛瑙,亮得像宝石的,全新【淑芬酱】。
赵兴邦尝了一口。
只一口,他那双属于文人的、挑剔的眼睛,就骤然亮了!
如果说,之前的【淑芬酱】,是母亲灶膛前的温情。
那么现在这一口,就是父亲在沙场上,喝下的那碗壮行酒!
辣!
烈!
酣畅淋漓!
那股霸道的、带着阳光和风沙味道的辣意,瞬间就点燃了他身体里所有的血性!
让他这个终日与笔墨为伴的文人,都忍不住,想学那梁山好汉,大喝一声“快哉”!
“好!好酱!”
赵兴邦吃得满头大汗,连干了三个大馒头,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江老哥,你这……你这是又得道成仙了啊!”
江建国笑了笑,给他递上一根烟。
“赵主任,我请你来,不是让你来夸我的。”
他缓缓说道,“我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或者说,帮我们县留住一个可能会被别人抢走的东西。”
他将自己远赴西北,与当地椒农成立合作社,打通原材料供应链的故事,用一种最朴实、最平淡的语气,讲给了赵兴邦听。
他没有提林晚秋的封锁,也没有提自己的绝境。
他只是在强调一件事他,江建国,一个本地的农民企业家,是如何为了保证产品的“根正苗红”,为了带动西部贫困地区的兄弟脱贫致富,而做出了怎样的努力。
赵兴邦听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江老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
江建国的眼中,闪烁着狐狸般狡黠的光芒,“我们县,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能代表咱们‘灶膛文化’的【淑芬酱】。可现在,有人,想断我们的根。”
“我听说,市里,省里,都很重视那个香港来的【玉琼浆】,说它是‘文化名片’。可我想问问,一个连原材料都要从国外进口,一个把我们中国人的酱,卖出天价,只为了去讨好洋大人的东西,它凭什么,代表我们的文化?”
“而我,江建国,我的厂,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工人,是本地的下岗妇女。我的原材料,来自我们国家最贫困的西部。我卖的每一瓶酱,赚的每一分钱,都清清白白,都用来带着我们自己的穷苦兄弟,一起过上好日子。”
他看着赵兴邦,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最诛心的问题:“赵主任,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更有资格,成为我们这个县,我们这个市乃至我们这个国家,真正的……名片?”
赵兴邦,被彻底点燃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股属于文人的、忧国忧民的“傻气”,轰然爆发!
“我懂了!江老哥,我全懂了!”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这不是商业竞争!这是路线斗争!不行,我必须……我必须把这件事,捅到天上去!”
江建国看着他那副“愤青”的模样,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尽在掌握的弧度。
他知道,他射出的第二支箭,已经,正中红心。
三天后。
一篇比《谁的乡愁?》更尖锐、更深刻、更具有战斗性的评论文章,以“内参”的形式,直接出现在了省委宣传部主要领导的案头。
文章的标题,只有八个字,却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名片之争:谁在崇洋媚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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