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内参风暴，无声处的惊雷

省委大院，一号楼，三楼，宣传部副部长办公室。

冬日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玻璃窗，懒洋洋地洒在红木办公桌上，却暖不透那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标题触目惊心的文件。

王宗海，这位在宣传战线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骨子里对“洋玩意儿”始终抱着一丝警惕的老干部，放下了手里的《人民日报》，拿起了这份由他最信任的秘书，从下面呈上来的“紧急内参”。

【名片之争：谁在崇洋媚外？】

仅仅是这个标题，就让王宗海的眉头，不自觉地锁了起来。

他扶了扶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文章不长，却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它没有纠结于商业竞争的细枝末节，而是以一种极其宏大、也极其敏锐的政治视角，将两瓶小小的酱料，上升到了“文化自信”与“精神殖民”的路线斗争高度。

文章里，【玉琼浆】不再是精美的商品，而是“用香港资本包装、企图用奢华腐蚀干部思想、用虚无的‘宫廷概念’来割裂人民与历史的糖衣炮弹”。

而那瓶土得掉渣的【淑芬酱】，则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光环它是“扎根于人民群众最深厚的记忆土壤，以带动西部贫困地区兄弟共同富裕为己任，体现了新时代‘先富带动后富’伟大构想的、有血有肉的民族品牌雏形”。

文章的最后，赵兴邦用一种近乎于泣血的笔调，发出了最后的质问：【……当我们的货架，被那些妄图用‘高级感’来定义我们文化、用价格来划分我们人民的‘洋名片’所占领时，我们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市场，更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宝贵的、从灶膛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根。】

“啪！”

王宗海将内参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胸口，因为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而剧烈地起伏着。

他想起了前几天，在省里的招商引资报告会上，那个叫林晚秋的、长得像个电影明星一样的香港女人，是如何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向所有人描绘着【玉琼浆】那“让中国奢侈品走向世界”的宏伟蓝图。

当时，他只觉得那番话，有些虚浮，有些不接地气。

可现在，被赵兴邦这篇文章一点，他才惊觉，那不是虚浮，那是诛心！

什么叫“献给值得这一切的您”？

谁“值得”？

难道那些买不起你天价酱料的普通工人、农民，就不“值得”过上好日子吗？

什么叫“皇帝的御膳房”？

我们***人，是干革命的，是为人民服务的，什么时候，开始追捧起封建帝王的那一套来了？

这哪里是文化名片？

这分明是打着“文化”的旗号，来搞历史虚无主义，来宣扬资产阶级腐朽价值观的、赤裸裸的意识形态渗透！

“小李！”

王宗海对着门外，沉声喝道。

他的秘书，立刻推门进来。

“部长。”

“给我接省电视台的杨台长。”

王宗海的声音，冷得像冰，“我要问问他，他们电视台的广告，是怎么审的？是不是只要给钱，什么牛鬼蛇神的东西，都能上我们党的喉舌？”

“还有，”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愈发锐利，“给外事办和工商总局，发一份函。就说，省委宣传部，对‘玉琼浆’这个所谓的‘中港合资项目’，存在严重的‘政治风险’疑虑。请他们立刻对该项目的背景、资金来源、以及其产品可能带来的不良社会影响，进行一次……彻查。”

秘书的心，猛地一颤。

他知道，部长这是真的动怒了。

一场由一篇内参所引发的、看不见的政治风暴，就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悄然成型。

它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以省委大院为中心，迅速地，向着所有与【玉琼浆】相关的部门，笼罩而去。

……

燕山宾馆，总统套房。

林晚秋刚刚挂断了香港那边的电话。

霍振庭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她，第一批【玉琼浆】在香港上流社会的试销，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他已经准备追加投资，在深圳，建一个规模更大的生产基地。

林晚秋的脸上，挂着胜利者应有的一切优雅，从容，智珠在握。

她端起一杯产自牙买加蓝山的、用虹吸壶精心烹煮的咖啡，走到窗前，俯瞰着这座在她眼中，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愚昧”的城市。

她知道，江建国那点可笑的“灶膛之火”，在她这片由资本和现代商业逻辑构成的汪洋大海面前，很快，就会被彻底浇灭。

然而，她桌上的那台红色电话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省电视台广告部的负责人打来的。

对方的语气，不再是之前的恭敬与谄媚，而是充满了公事公办的、冷硬的疏离。

“林小姐，不好意思。接到上级通知，因‘版面调整’，贵公司的广告，从今天起，暂时停播。后续事宜，我们会再跟您联系。”

林晚秋的眉头，微微一蹙。

她还没来得及细问，第二个电话，接踵而至。

是银行的信贷部主任。

那个前几天还拍着胸脯，保证要给她提供三百万低息贷款的胖男人，此刻的声音，却像蚊子一样，充满了闪烁其词的尴尬。

“林……林小姐啊，真是不好意思。关于贵公司的贷款申请，我们总行这边，觉得……风险评估模型需要重新调整。您看，能不能……先缓一缓？”

如果说，前两个电话，还只是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快。

那么，第三个电话，则让她那颗一直高高在上的心，第一次，狠狠地，沉了下去。

电话，来自外事办，是她之前打通的最关键的一个环节。

对方的语气，客气，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威严。

“林晚秋同志，请你准备好贵公司所有的注册文件、资金流水、以及【玉琼浆】产品的完整配方和生产工艺流程。明天上午九点，省联合调查组，将进驻你们公司，进行一次……全面的‘工作调研’。”

放下电话，林晚秋端着咖啡杯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她不傻。

她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是意外，更不是巧合。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来自更高层面的、针对她和【玉琼浆】的、精准的政治绞杀！

可她想不通。

她明明已经站在了云端，她明明已经获得了所有“大人物”的背书。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在一夜之间，就逆转了整个棋局？

她走到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前，目光，落在了那份来自县城的、关于【淑芬酱】在供销社大获全胜的情报上。

情报的末尾，附带了一句眼线自己的猜测：【……据传，此事背后，有县文化局赵兴邦的影子。此人近期，似乎正在撰写一篇关于‘本土文化保护’的文章。】

赵兴邦？

一个不入流的、县城里酸腐文人？

林晚秋的脑海中，第一次，将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名字，和那个她以为早已被自己逼入绝境的、只会玩弄些上不得台面手段的父亲，联系在了一起。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疯狂地，向上攀爬。

她错了。

她错得离谱。

她以为她是在用海洋，去淹没一簇灶火。

可她没想到，那个男人，他根本没想过要跟她比谁的火更大。

他只是，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撬动了这片海洋赖以存在的、最根本的基石人心，与……

主义。

他借的，不是天火。

他借的，是这片土地上，所有当权者心中，那根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

红线。

“江……建……国……”

林晚秋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名字。

她手中的那杯顶级蓝山咖啡，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冰冷。

她走到窗前，再次看向窗外。

那座城市，依旧车水马龙。

可这一次，在她眼中，那不再是一片充满了机遇的蓝海。

而是一片，充满了未知暗流与政治漩涡的、随时可能将她这艘华丽的“资本巨轮”，都绞得粉碎的……红色海洋。

她知道，她必须反击。

而且，必须用一种同样的方式。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另一个，她原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再用到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又带着几分警惕的声音。

“喂，哪位？”

林晚秋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冰冷与高傲。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最温柔、最乖巧、甚至带着几分惹人怜爱的小女儿姿态。

“外公，”

她柔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久别重逢的哽咽，“是我啊，我是……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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