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广交会之约,铁幕下的新战场
汉斯·迈耶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离开沙河镇的。
他没有乘坐那辆象征着文明与隔离的黑色奔驰。
他只是,穿着一身最普通的蓝色工装,和他的团队,安静地,走完了整个修复后的土地。
他亲手,触摸了那些新生的、带着勃勃生机的紫花苜蓿,也亲眼,见证了第一批来自内蒙古的羊群,是如何被小心翼翼地,引导进这片“生态修复实验区”,进行着最古老、也最有效的“生物除草”。
临走前,他将一份用德语、英语、中文三种语言打印的、非官方的个人观察报告,郑重地,交到了孙庆华教授的手中。
报告的结尾,没有冰冷的数据,也没有商业的建议。
只有一句充满了哲学思辨与个人情感的结语:【我们来到这里,是想用我们的标准,去丈量一片土地。而最终,我们却被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重新定义了‘科学’的边界。莱茵无法为‘沙河·红一号’的过去出具一份合格的商业认证。但作为我个人,汉斯·迈耶,我愿意为它的未来,作一次信用的背书它的坚韧、它的重生,以及它所代表的那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东方哲学,本身,就是一种远超任何商业标准的、最顶级的‘质量’。】
孙庆华收下了这份特殊的“投名状”。
他知道,江建国,在不经意间,又为自己,赢得了一张来自大洋彼岸的、意想不到的底牌。
送走了所有的“神仙”,江建国也踏上了归程。
他没有带走半分荣誉,只在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多了一件东西那面写着【沙河·红一号成果鉴定暨产业化发展研讨会】的、简陋却又重如泰山的横幅。
他要把它,挂在自己工厂的墙上。
他要让每一个工人,每一个走进他工厂的人都看到,他们生产的到底是什么。
当江建国那辆从县里借来的破吉普,重新出现在“建国食品厂”门口时。
他迎接的,是英雄般的、山呼海啸的凯旋。
工人们将他高高地举起,抛向空中。
苏秀云和那几十个妇人,看着这个仿佛脱胎换骨、身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沉稳气度的男人,激动得泪流满面。
庆功的酒宴,摆满了整个院子。
江建国端着一碗最烈的烧刀子,一桌一桌地敬,一个人一个人地喝。
他喝下的,是喜悦,吐出的,却是比酒更烈、更灼人的,新的火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是享受胜利果实的美好时光。
江建国却站到了院子中央,那张临时搭起的、最高的桌子上。
他环视着一张张因为酒精和喜悦而涨红的脸,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兄弟们,姐妹们!”
“庆功的酒,今天,我们喝完它!”
“庆功的肉,今天,我们吃光它!”
“从明天起,”
他话锋一转,那股熟悉的、令人不自觉屏息的威压,再次笼罩全场,“把我们所有的骄傲,都给老子收起来!”
“因为,我们要去一个比省城,比京城,都更大、也更凶险的战场!”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份由商业部副司长亲笔签发的、带着红头印章的邀请函,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面崭新的战旗!
“国家,给了我们一张去‘广州出口商品交易会’的门票!”
“国家,要让我们,端着我们这碗用戈壁滩的土、用咱们自己的手做出来的辣酱,去跟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掰一掰手腕!”
“我问你们!”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你们,怕不怕?”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孟山第一个,摔碎了手里的酒碗,红着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不怕!”
“不怕!”
“不怕!!”
几百个声音,汇成一股冲天的洪流。
那股刚刚从戈壁滩带回来的、战天斗地的豪情,与即将奔赴全新战场的兴奋,混合在一起,酿成了这个冬夜里,最烈的酒。
……
战争,以一种全新的、快到令人窒息的节奏,开始了。
江建国,再次变成了那个冷酷、精准,将时间利用到极致的战争机器。
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扩军”。
工厂的规模,在一个星期内,扩大了三倍。
他用那笔刚刚回笼的、还没捂热的货款,和赵兴邦帮忙协调来的低息贷款,以一种近乎于豪赌的方式,从省城,订购了两条在当时看来最先进的、半自动化的罐装生产线。
他的第二道命令,是“换装”。
苏秀云,这个昔日懦弱的、只知埋头干活的小媳妇,被他直接扔到了一个最前沿、也最陌生的阵地上产品包装设计总监。
江建国从市里,搜罗来了所有能找到的、印着外国商品的画报和杂志。
有可口可乐,有万宝路,有雀巢咖啡。
他将这些东西,全都堆在了苏秀云的面前。
“我不要你抄。”
他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和罐子,对满脸惶恐的苏秀云,下达了最严苛的指令,“我要你,看着它们,然后,忘了它们。”
“我们的瓶子,要让洋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中国的。但又要让他们拿在手里,觉得,不比他们那些玩意儿差。”
“土,但不能俗。洋,但不能假。”
这道充满了东方辩证法智慧的难题,几乎将苏秀云逼疯。
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画,又没日没夜地撕。
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可她的眼神,却在那一次次的自我否定与重建中,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有神。
江建国的第三道命令,是“练兵”。
他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在工厂里,办起了“广交会战前冲刺夜校”。
老师,是他自己。
学生,是孟山、阿虎、疯狗,以及所有他认为能带去前线的“核心骨干”。
教材,只有一句话,被他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在小黑板上。
【This is Shu Fen Sauce.The best chili sauce in the world!】
(这是淑芬酱。世界上最好的辣酱!)他用最蹩脚的、混着冀北口音的“工地英语”,一遍又一遍地,带着这些连汉字都认不全的汉子们,扯着嗓子,嘶吼着。
“Zis……is……淑芬骚死!”
“惹……掰死特.……七里……骚死……in……惹.……沃尔德!”
那画面,滑稽,荒诞,充满了这个时代特有的、草莽英雄般的浪漫与悲壮。
……
就在“建国厂”这台战争机器,以一种近乎于燃烧的方式,疯狂运转时。
千里之外,香港,中环。
一座更高、更冷,可以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写字楼里。
林晚秋,也开始了她的另一种战争。
她遣散了所有来自霍氏集团的、昂贵的商业顾问。
她甚至,搬出了那间象征着奢华与胜利的总统套房。
她现在的办公室,简单,空旷,甚至有些冷清。
墙上,只有一张巨大的、精确到等高线的中国地图。
地图上,冀北、甘肃,那两个曾经被她视为囊中之物的红点,此刻,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地图之上,也烙在她的心里。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面容普通、气质却如同深渊般沉静的中年男人,敲门走了进来。
他将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轻轻地,放在了林晚秋的桌上。
“林小姐,”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一部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林晚秋没有立刻打开。
她只是,看着那个男人。
“陈伯,”
她轻声问道,“您跟了我外公三十年。您觉得,他这次,是真的生我气了?”
被称作“陈伯”的男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老爷子,不是生气。”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他是……失望。”
“他失望的,不是您输了。而是您,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看懂,您那个养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您以为,您是在跟一个农民,一个乡镇企业家斗。您错了。”
陈伯走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伸出手,轻轻地,点在了北京的位置。
“您用资本,他用人心。您用权力,他用大义。您用您外公的‘势’,想去压他。可他,却转身,借来了整个国家的‘势’,来反压您。”
“林小姐,您要斗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您是在跟这片土地上,那股最古老、也最强大的‘势’,在作对。”
林晚秋的身体,微微一颤。
“那我……该怎么赢?”
她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于求助的语气,问道。
陈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他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聪明得近乎于妖孽的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
“势,是赢不了的。”
他缓缓说道,“但,可以毁掉,那个借‘势’的人。”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牛皮纸档案袋。
“老爷子,心软了。他可以不在乎您的输赢,但他不能不在乎沈家的名声,和他身上那件,穿了一辈子的军装。”
“所以,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这是您,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后一张底牌。”
说完,陈伯微微躬身,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林晚秋静静地,坐了许久。
然后,她伸出那双保养得如同艺术品般的手,缓缓地,打开了那个,决定着她与江建国最终命运的潘多拉的魔盒。
档案袋里,没有商业机密,没有黑材料。
只有一张泛黄的、一九五八年的,解放军某部炮兵团的集体照。
和一份,同样是五八年的、关于一场边境炮战的、已经封存了三十年的,内部伤亡调查报告。
报告上,一个名字,被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江建国。
而他的名字后面,跟着另一行,触目惊心的备注。
【职务:炮兵观察员。】
【事件定性:战场通讯失误,致友邻炮兵连,坐标暴露,遭遇敌方火力覆盖,全连……阵亡。】
【处理结果:因查无实证,且本人在战斗中身负重伤,光荣退伍,档案……封存。】
林晚秋看着那份报告,看着那句刺眼的“全连阵亡”,她那张冰冷的、美丽的脸上,终于,缓缓地,绽放出了一抹最妖异、也最残忍的,笑容。
“江建国啊,江建国……”
“你用‘扶贫’和‘大义’,为自己,披上了一身金光闪闪的铠甲。”
“那我就,亲手把你这身铠甲扒下来。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你这所谓的‘民族英雄’,那铠甲之下,到底,藏着多少兄弟的……冤魂。”
她知道,广交会,那个即将让江建国登上巅峰的、最华丽的舞台,也将会是他身败名裂的最佳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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