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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广交会风云,英雄的审判场


一九八四年的春季广交会,是一头由千百种声音与欲望共同喂养的、苏醒的巨兽。

它呼吸着南方潮湿而又温热的空气,呼出的,是这个国家压抑了三十年后,第一次,理直气壮的、名为“野心”的气息。

空气里,混杂着茶叶的清香、丝绸的滑腻、陶瓷的古朴,以及,更多的是那种刚刚印刷出来的塑料包装和铜版纸宣传册的、崭新的、充满了化学味道的工业气息。

在这片喧嚣的、充满了功利主义气味的海里,江建国的展位,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孤独的岛屿。

它不卖野心。

它只卖,家常。

那股由【沙河·红一号】辣椒、发酵豆豉、慢火熬出的蒜蓉与姜末所混合成的、复杂而又醇厚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霸道地,从周围那些千篇一律的工业气息中,划出了属于自己的、绝对的领地。

它原始,浓烈,带着阳光、土地和铁锅的温度。

它吸引来的,不仅仅是寻找商机的买家,更多的是那些被这股熟悉的、属于“故乡”的味道所牵引的、好奇的、甚至是饥饿的灵魂。

展位的正中央,站着江建国。

他没有穿西装,只是穿着一身最朴素的、却浆洗得笔挺的蓝色工装,那是他作为“厂长”最好的行头。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同样朴素的、写着“建国食品厂”的木牌。

他的身后,是那面被他从甘肃一路带回来的、写着【沙河·红一号成果鉴定会】的横幅,和赵兴邦那篇足以载入县史的特稿。

他没有叫卖,没有推销。

他只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静静地,立在那口温在文火上的、飘着香气的大铁锅旁。

他手里,端着一碗最简单的白米饭,用一把小小的木勺,为每一个走近的、好奇的客人,送上一勺,那殷红如血,亮如宝石的【淑芬酱】。

孟山、阿虎、疯狗,这几个曾经街头的霸王,此刻都穿着统一的工装,像最忠诚的卫兵,一言不发地,护卫在江建国的身后。

他们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有荣焉的神圣感。

他们用那蹩脚的、混着冀北口音的英语,一遍又一遍地,向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重复着那句他们练习了上千次的、神圣的咒语:“Zis…is…淑芬骚死!惹…掰死特…七里…骚死…in…惹…沃尔德!”

那画面,滑稽,却又悲壮。

而效果,却出奇地好。

每一个尝过那口辣酱的人,无论他来自哪个国家,说着何种语言,脸上的表情,都出奇地一致。

先是礼貌性的点头,然后,是味蕾被瞬间引爆的、巨大的震惊,最后,是一种混杂着不可思议与由衷赞叹的、最真实的喜悦。

那味道,太霸道了,太丰富了,也太……

诚实了。

它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讲述着一个关于土地、关于苦难、关于一个民族在最深沉的记忆里,对“家”的全部理解。

孙庆华教授,作为特邀的“技术顾问”,正戴着老花镜,用他那带着浓重学术腔的英语,骄傲地,向一群来自荷兰的农业专家,解释着【沙河·红一号】那独一无二的基因序列。

赵兴邦则以《人民日报》特约评论员的身份,胸前挂着那台海鸥相机,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兴奋地,记录着每一个瞬间那个来自德国的、最挑剔的食品进口商,是如何在犹豫了三秒后,当场就签下了一份一万瓶的、庞大的试销订单。

那个来自马来西亚的、年过七旬的老华侨,又是如何在尝了一口辣酱后,抱着那碗白米饭,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这是江建国和他的【淑芬酱】的巅峰时刻。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商品展销,这是一场迟来的、属于中国本土味道的加冕典礼。

然后,林晚秋,来了。

她像一条最优雅、也最致命的眼镜王蛇,无声地,滑过了整个展会那喧嚣而又混乱的丛林。

她没有带任何随从,她只是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到无可挑剔的、深红色的迪奥西装套裙,那颜色,像一捧刚刚凝固的、新鲜的血液,在这片由蓝、灰、黑构成的、充满了男性荷尔蒙的展会里,显得如此的突兀,也如此的,刺眼。

她没有走向江建国的展位。

她只是,像一个最高明的、也最残忍的观众,寻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在人群的外围,停了下来。

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最温柔、最得体的微笑,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的、如同看着死人般的宁静。

她在等。

等她亲手导演的、这场大戏的最高潮,拉开帷幕。

高潮,是在下午的记者提问环节,准时到来的。

一位来自《人民日报》的记者,刚刚用最激昂的语调,问完一个关于“民族品牌如何走向世界”的、充满了赞美之情的样板问题。

江建国也用他那贯有的、沉稳沙哑的声音,回答得滴水不漏。

现场,掌声雷动。

也就在这时,一个金发碧眼、身形高大、脸上带着几分日耳曼人特有的、严谨与刻板的白人记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的胸前,挂着一张西德《明镜周刊》的记者证。

他的普通话,标准到令人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手术刀,精准地,切割出来的。

“江建国先生,”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束高功率的激光,瞬间穿透了所有嘈杂的掌声,精准地,投射到江建国的身上,“您的故事,非常感人。但是,我想问一个,关于三十年前的,另一个故事。”

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那个德国记者面无表情,继续用他那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说道:“根据我们得到的、一份解密的军方档案,编号73A号文件显示。一九五八年,金门炮战期间,我军某炮兵团第三连,因阵地坐标被提前泄露,遭遇敌方炮火饱和式覆盖,不幸……全连阵亡。”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寒流,瞬间,从每一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孙庆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赵兴邦那准备按下快门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那个德国记者,看着江建国那张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缓缓地,投下了他最后的、致命的炸弹。

“该份报告的附件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此次坐标泄露事件,最大的嫌疑,指向了负责该区域前沿观察的、唯一的观察哨。’”

“而那个观察哨里,当时,也只有一个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的名字,就叫江建国。”

“我的问题是,”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最终的宣判,“江先生,作为一个曾经因为您的‘失误’,而导致上百名战友,埋骨他乡的人。您今天,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向全世界,推销一种,需要用‘诚信’和‘良心’来做背书的产品呢?”

死寂。

绝对的,能听到心脏碎裂声音的,死寂。

所有刚刚还充满了敬佩、感动、狂热的目光,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怀疑、震惊、以及被欺骗后的冰冷的审视。

江建国,依旧,站在那里。

他手里,还端着那碗,代表着他所有荣耀的,白米饭。

可他的脸,却不再是那个带领乡亲脱贫致富的民族英雄,不再是那个用智慧和汗水捍卫了土地尊严的草根战神。

那张脸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如同他三十年前,从那片被炮火烧焦的阵地上,爬出来时一样,苍白,中空。

那张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垮了下去,不再是坚毅,而是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被岁月和冤魂所刻下的痛苦。

他的眼睛,也失去了所有的光。

那双曾经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些闪烁的、充满了探究意味的闪光灯,而是三十年前,那片同样被火光照亮的、金门的夜空。

他看到了,一张张年轻的、带着稚气的、在炮火中对他高声呼喊的脸。

他听到了,他们最后的那声,撕心裂肺的……

“建国!跑!!”

他端着碗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一粒饱满的、沾染着殷红酱汁的白米饭,从那颤抖的碗沿,滑落。

穿过这死寂的、充满了审判意味的空气,重重地,砸落在那片属于英雄的、光洁的展台之上。

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无法被听见的,破碎的声响。

那一粒米,落下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可砸在江建国的心里,却响如奔雷。

时间,在这万分之一秒内,被拉伸成了一条无限长的、充满了铁锈与硝烟味道的隧道。

他不再是那个在广交会万众瞩目的“江厂长”,他变回了那个十八岁的、蜷缩在金门前沿观察哨里,浑身被冷汗浸透的炮兵观察员。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三连长“王大山”那张被炮火映得通红的、咧着嘴对他无声嘶吼的脸。

王大山是他的同乡,是那个把他从冀北农村,一路带到福建前线的、亲哥哥一样的人。

他记得,就在炮战开始前,王大山还塞给了他半个,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肉罐头。

他看见了,那个只有十六岁、谎报了年龄才参军的、外号叫“小四川”的卫生员,在冲向一个伤员时,是如何被一发炮弹,直接,撕成了漫天飞舞的、红色的碎片。

他看见了,整个三连,那一百二十八个,前一天还跟他一起,在阵地上唱着《我的祖国》、幻想着战争结束后回家娶媳的、活生生的兄弟,是如何在他报出的那串坐标引导下,被一片从天而降的、密不透风的火雨,瞬间,从这片土地上,抹得干干净净。

“建国!跑!!”

那是王大山,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声音,穿透了三十年的光阴,像一根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此刻的、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里。

痛苦,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将他淹没。

他手里的那只碗,那碗盛满了他今生所有荣耀与希望的白米饭,开始剧烈地颤抖,眼看就要倾覆。

也就在这时,另一股更加极致的、更加冰冷的记忆,如同一道来自九幽地府的闪电,狠狠地,劈开了这片由炮火与冤魂构成的、红色的幻境!

那是……

雪。

是另一世,六十岁的他,蜷缩在燕京街头,那刺骨的风雪。

是那种被全世界抛弃,被亲生儿女榨干最后一滴血汗后,活活冻死的、最屈辱,也最不甘的绝望。

那份寒冷,那份恨意,比三十年前的炮火,更真实,也更刻骨!

江建国那双本已空洞的眼睛,骤然,重新凝聚起了焦点!

那只颤抖的手,稳住了。

那碗即将倾覆的白米饭,稳住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他没有看那个如同胜利者般、等待着他崩溃的德国记者,也没有看周围那些充满了震惊与怀疑的目光。

他的目光,穿过了所有的人群,穿过了这喧嚣的、充满了功利与欲望的展会,落在了那个,站在人群尽头,穿着一身刺眼血红的、他前世最疼爱、今生最憎恨的,女人身上。

林晚秋。

他的嘴角,竟缓缓地,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混杂着无尽悲凉与滔天杀意的,笑容。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

江建国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被战火烧焦的木炭,在互相摩擦。

“这个问题,你,不配问。”

他没有理会那个德国记者脸上错愕的表情。

他只是,端着那碗饭,缓缓地,转过身,面向了北方。

面向了,北京的方向。

面向了,那片埋葬着他所有青春与兄弟的八宝山的方向。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将那碗白米饭,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三连长王大山,”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会场,“兄弟们!”

“三十年了。”

“我江建国,今天,就在这里,当着全世界的面,给你们,上柱香,敬碗饭。”

“我替你们,尝尝,这胜利的滋味。”

说完,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那把小小的木勺,舀起一勺沾满了辣酱的米饭,缓缓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咀嚼着。

咀嚼得很慢,很用力。

仿佛他嚼的不是米饭,而是三十年的血与火,三十年的冤与屈,三十年的、不能言说的、刻骨的煎熬。

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泪,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滴落进那碗,象征着荣耀的,白米饭里。

“三十年前,金门,西线,三十七号高地。”

江建国,一边流着泪,一边咀嚼着,一边,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却又清晰无比的语调,开始讲述。

“我所在的,是前沿观察哨。我的任务,是为后方的炮群,提供最精准的坐标。而我的正后方,就是三连的阵地。我的连长,叫王大山。我的兄弟,有一百二十八个。”

“炮战开始前一个小时,我接到了团部通讯站,转来的、师指挥部的绝密指令。”

“指令,只有一句话。”

“‘命令:观察员江建国,在接到总攻信号后,立刻向我方炮群,报出你部后方三连的阵地坐标。重复一遍,报出……三连的坐标。’”

“轰!”

这一句话,比刚才那德国记者所有的指控,都更像一枚重磅炸弹,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赵兴邦的相机,“啪嗒”,掉在了地上。

孙庆华那副老花镜,也从鼻梁上滑落了下来。

那个德国记者,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这不可能!”

他失声叫道,“这与档案记录的,完全不符!”

江建国没有理他。

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讲述着。

“我当时,也以为,是命令传达错了。我疯了一样用步话机,向团部核实。可我得到的,是我的团长,用一种近乎于哭腔的声音,对我下达的、最后的死命令”

“‘江建国!这是命令!执行!’”

“那一刻,我明白了。”

江建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我们的对面,是敌人最精锐的、拥有最新美式装备的‘白虎团’。他们的炮,比我们打得远,比我们打得准。我们的主力部队,想要抢滩登陆,就必须,先敲掉他们这个乌龟壳。”

“而三连,我那一百二十八个兄弟,就是……诱饵。”

“用一个连的牺牲,换取敌人炮火位置的彻底暴露,为主力炮群,进行饱和式反覆盖,争取到最宝贵的三分钟。这,就是师指挥部,那张小小的作战地图上,最简单,也最残忍的,一道算术题。”

“而我,江建国,”

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就是那个,负责按动计算器,负责亲手,将我所有的兄弟都送进地狱的刽子手。”

“我报出了坐标。然后,我听着步话机里,王大山连长,在生命最后一刻,对我喊出的那句‘建国,跑’。我看着我那一百二十八个兄弟,在我眼前,被我们自己的炮火,指引去的敌方炮火,炸成灰烬。”

“我没跑。”

“我只是,在完成任务后,砸了电台,然后,端着刺刀,一个人,冲向了对面的阵地。”

“我杀了三个敌人,然后,被一发炮弹的气浪,掀翻。等我醒来,就已经躺在了后方的野战医院里。”

“我成了那场战斗中,三连唯一的幸存者。”

“也成了,唯一的,嫌疑人。”

“军法处,审了我三个月。他们想让我承认,我是因为操作失误,报错了坐标。这样,就可以将一场师级的、用一个连的战士的命做赌注的‘战略性牺牲’,定性为一场可以被原谅的、低级别的‘战场通讯事故’。”

“这样,所有人,都不用担责任了。牺牲,也变得心安理得。”

“我没同意。”

“我既没有说出真相,也没有承认失误。我只是,选择了沉默。”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出真相,那牺牲的一百二十八个兄弟,就将永远背负着‘被友军故意牺牲’的污名。他们的家人,将永远活在耻辱里。而我们这支军队的荣誉,也将蒙上无法洗刷的污点。”

“所以,我选择了,把所有的罪、所有的冤,都一个人,扛下来。”

“我告诉军法处,我被炮弹震坏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最终,他们以‘查无实证,因伤退伍’,让我滚回了家。”

“三十年了,”

江建国缓缓地,放下了那碗,早已被泪水浸透的白米饭,“这个故事,我埋在心里,烂在肚子里。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我以为,它会跟着我,一起,烂进棺材里。”

“可我没想到,今天,会有人把它当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子,从我背后捅了过来。”

他缓缓转身,那双通红的、如同泣血的眼睛,再次,死死地,锁定了人群尽头,那个穿着一身血红的、早已脸色惨白的林晚秋。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

“我这三十年,午夜梦回,都是兄弟们的冤魂。我这三十年,吃的每一口饭,都像是用他们的血肉,拌出来的。这份罪,这份债,我江建国,认。”

“但是!”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龙吟,如同虎啸,震慑全场!

“我江建国的罪,自有我那一百二十八个兄弟的在天之灵来审!自有阎王爷来判!”

“还轮不到你这种数典忘祖,里通外敌,用同胞的血,来染红自己顶子,用兄弟的冤魂,来铺平自己道路的……杂碎,来审判!”

话音落。

全场,死寂。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

那掌声,稀稀拉拉,却又无比坚定。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响彻了整个广交会的会场!

那些中国的商人,那些海外的华侨,甚至那些刚刚还带着怀疑目光的外国人,此刻,都自发地,站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为眼前这个衣衫朴素、满脸泪痕,却又如同神魔般、顶天立地的中国男人,献上他们最崇高的敬意!

这不是一场商业的审判。

这是一场,关于人性、忠诚与牺牲的,英雄的史诗!

那个来自《明镜周刊》的德国记者,早已面如死灰。

他看着眼前这近乎失控的、充满了感染力的场面,他知道,自己和自己背后那个人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而林晚秋,在那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中,在那一道道如同利剑般、射向她的鄙夷目光中,她那张美丽的、冰冷的脸,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她不明白。

她明明,拿出了最致命的、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武器。

为什么,这把刀最终却变成了为他加冕的……

权杖?

为什么,这场她精心设计的、最完美的审判,最终,却变成了为他封神的……

祭典?

也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快步挤过人群,走到了正在维持秩序的、商业部李副司长的身边,递上了一份刚刚从北京,通过军用保密线路,传真过来的电报。

李副司长打开电报,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猛地一抖!

电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重如泰山。

【发文单位:总政治部,保密档案局。】

【事由:关于一九五八年金门炮战,原73A号档案,补充说明。】

【内容:经查实,原观察员江建国同志,系受命执行‘火种计划’,为我军主力反攻,做出巨大牺牲与贡献。其行为,应定性为……特等功。档案,即日解密。】

【补发:迟到三十年的,一等战斗英雄,勋章。】

李副司长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愧疚与无上崇敬的目光,看向那个,正被掌声与泪水所包围的,孤独的,英雄背影。

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而另一个,属于这个男人的传奇时代,才刚刚,拉开序幕。

那掌声,是雷。

是迟到了三十年的、为一百二十八个忠魂,所鸣响的惊雷。

它劈开了广交会那层充满了商业与功利主义的浮华外壳,将最滚烫、最壮烈的英雄主义,血淋淋地,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林晚秋,就在这雷声中,寸寸成灰。

她看着那个被所有人,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目光所包围的男人。

她看着他脸上那纵横的泪痕,和他那挺得比山岳更直的、不屈的脊梁。

她那颗用资本、用权谋、用最顶级的精英教育所武装起来的、冰冷而又骄傲的心,第一次,被一种她从未理解、也因此从未战胜过的力量,彻底击碎。

那力量,叫“信念”。

她输了。

输得,连最后一丝体面,都没有剩下。

她想逃。

可她发现,自己的双腿,像是被灌满了铅。

周围那些曾经对她笑脸相迎、阿谀奉承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将她所有的伪装,都剥得干干净净。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审判台上的小丑。

也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带着阴影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孟山。

这个曾经的街头霸王,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

他只是,像一堵沉默的、不可逾越的墙,用他那魁梧的身体,将所有射向林晚秋的、鄙夷的目光,都挡了下来。

“走吧。”

他没有看她,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林晚秋愣住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江建国最忠心的走狗,会在这时候,为她解围。

孟山,当然不是在帮她。

他只是,在执行他老板,用眼神,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

江建国,甚至没有再看林晚秋一眼。

对于这个女人,他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在刚才那个故事里,都随着那碗被泪水浸透的米饭,一起,咽了下去。

他不再需要,亲手,去碾死这只他曾经最疼爱、也最憎恨的蚂蚁。

因为,从此刻起,她将活在一个比死亡,更痛苦的地狱里。

一个被她自己亲手缔造的、充满了鄙夷与唾弃的、无间地狱。

让她走。

让她,带着这份永世无法洗刷的耻辱,体面地,滚出他的世界。

这,才是对她,最残忍的,仁慈。

林晚秋读懂了那份沉默背后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她那张惨白的脸,瞬间涨红,又瞬间褪去所有的血色。

她猛地推开孟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受伤的野兽,用尽全身的力气,从那片不属于她的、充满了掌声与荣耀的海洋里,狼狈地,逃了出去。

……

李副司长用一种近乎于颤抖的声音,当众,宣读了那份来自总政治部的、迟到了三十年的电报。

当“一等战斗英雄”这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

整个会场,再次沸腾!

如果说,江建国的故事,是一部悲壮的英雄史诗。

那么,这份来自国家最高军事机关的“官方认证”,就是为这部史诗,刻下的,最不容置疑的碑文!

那个来自《明镜周刊》的德国记者,早已在孟山那“不经意”的几次“碰撞”下,悄无声息地,被“请”出了会场。

他所带来的那场阴谋,最终,却变成了一场为英雄正名的、最华丽的序章。

商业,在这一刻,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所有的人,都成了这场“国家荣誉”的见证者。

广交会的主办方,当即做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将“建国食品厂”这个小小的展位,立刻,搬迁至整个展会中心,最显眼、最核心的“国家样板企业”展区!

而那面写着【沙河·红一号成果鉴定会】的简陋横幅,和赵兴邦那篇特稿,则被连夜制作成最精美的展板,挂在了展区的正中央。

【淑芬酱】,不再是一瓶辣酱。

它成了一枚勋章。

一枚用一百二十八个忠魂的血,用一个英雄三十年的冤屈,共同铸就的国家的勋章。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淑芬酱】的传奇时刻。

订单,像雪片一样,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飞来。

德国的食品进口商,在亲自向江建国鞠躬道歉后,签下了一份价值百万马克的、欧洲五国的独家代理合同。

他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在每一瓶出口到欧洲的【淑芬酱】的包装上,都印上那个关于“火种计划”的、简短的英文故事。

他说:“我的同胞,需要知道,他们品尝的,不仅仅是美味。更是一种,值得我们所有人脱帽致敬的牺牲。”

马来西亚的老华侨,当场,捐出了五十万港币。

他委托江建国,一定要在冀北,为三连那一百二十八位烈士建一座最好的烈士陵园,和他自己的名字,一起刻在那块功德碑上。

甚至,连那个之前一直对中国食品抱有偏见的美国沃尔玛采购团,也破天荒地,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镇小厂,发出了合作意向。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我们相信,一个能为了一句承诺而背负三十年冤屈的国家,和这个国家里的人,他们生产出来的东西,一定,拥有全世界最顶级的品质诚信。”

江建国,成了本届广交会上,最耀眼的明星。

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默。

他拒绝了所有媒体的专访,也谢绝了所有官员的宴请。

他只是,守着那个小小的展位,一遍又一遍地,向每一个前来品尝的客人,讲述着【沙河·红一号】的故事,讲述着沙河镇那些农民的故事。

仿佛,他想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将那些本该属于他个人的、过于沉重的荣耀,都还给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广交会的最后一天,展会闭幕。

江建国,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展位上。

他的脚下,是堆积如山的、来自世界各地的订单。

那上面的数字,是一个他两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只是,从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泛黄的、一九五八年的,解放军某部炮兵团的集体照。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抚过照片上,那一百多张年轻的、带着笑容的脸。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站在最中间的、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的、黑脸膛的汉子身上。

“连长……”

他轻声地,对着照片,说道,“我们,赢了。”

“你看到了吗?那些洋人,都抢着,要买咱的辣酱呢。他们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

“我还跟上头提了,等陵园修好了,就把你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刻上去。让咱们的后人,都知道,你们是谁,为了什么,躺在了那里。”

“只是……”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只是,这庆功的酒,我一个人喝,没滋味啊……”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泛黄的照片上,晕开了一片模糊的水渍。

英雄,在褪去了所有的光环后,终究,也只是一个会哭、会痛、会想念兄弟的普通人。

孙庆华和赵兴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一左一右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孙庆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军用水壶,拧开,递了过去。

“喝口吧。”

他说,“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最好的,二锅头。”

江建国接过水壶,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那辛辣的液体,像一团火,从他的喉咙,一直,烧到了他的胃里,也烧红了他的眼眶。

“老哥,”

赵兴邦看着他,由衷地说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江建国放下水壶,看着脚下那堆积如山的订单,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些,”

他指着那些订单,声音,沙哑,却无比清醒,“不是胜利的果实。”

“这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他知道,一场胜利,掩盖了无数个新的问题。

他的工厂,他的产能,他的管理,他那支由农民和街头混混组成的草台班子,根本无法支撑起,如此庞大的、来自全球的商业帝国蓝图。

荣耀,有时候,比失败,更像一个甜蜜的、能将人压垮的,陷阱。

他将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回怀里,贴近心脏的位置。

他站起身,看着窗外,那片属于南国都市的、陌生的、充满了机遇与危险的夜景,那双刚刚还浸满泪水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股熟悉的、如同野狼般的、永不满足的火焰。

“走。”

他说,“我们回家。”

“回去,准备,打一场,比在广交会,更难打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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