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天子赐子为质，名将忍恨低头
都察院，深夜。
一灯如豆，映照着左都御史陆文彬那张清瘦而刚硬的脸。
他有“铁面御史”之称，一生弹劾过亲王，扳倒过尚书，手中的笔，是京城权贵最忌惮的刀。
此刻，他正看着几页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匿名的纸张。
纸上，是几笔触目惊心的账目，字迹潦草，却清晰地记录着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的内弟，是如何利用年羹尧在西北军中的影响力，倒卖军马，侵吞粮饷的。
每一笔，都指向了年大将军的府邸。
“砰！”
陆文彬一掌拍在桌上，花白的胡须因为愤怒而根根倒竖。
“国之硕鼠！军之巨蠹！”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是零容忍的、灼人的火焰，“圣上委以国门之重，彼竟以此为自家金山！若不参你，我陆文彬，愧对这身官服，愧对天下苍生！”
他当即起身，点亮数盏油灯，铺开奏章专用的云龙宣纸，挥毫泼墨。
他要写的，是一封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惊涛骇浪的弹劾奏疏！
次日，大朝会。
当陆文彬手持象牙笏板，朗声念出那封弹劾年羹尧“治家不严，其族内多有不法，侵占军资，动摇边防”的奏疏时，整个太和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随即，便是山崩海啸般的哗然。
以定西侯为首的武勋集团，立刻跳出来反驳，称此乃无稽之谈，是文官对武将的恶意中伤，意图扰乱军心。
而内阁几位大学士，则面沉如水，沉默不语。
他们都看出来，这背后，水太深。
龙椅之上，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下方的争吵，手指，却在龙袍的袖中，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他等的就是这个。
贾环那把刀，太过锋利。
若不给他套上一个更坚固的刀鞘，早晚会伤及自身。
而年羹尧这把国之利刃，也需要再淬一次火，磨掉他日益增长的骄横之气。
“够了。”
皇帝淡淡的两个字，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陆文彬身上，语气不辨喜怒：“陆爱卿，你所奏之事，可有实证？”
“臣……臣所见乃匿名之账，但细查之下，与户部、兵部往来文书，多有吻合之处！恳请圣上明察！”
陆文彬梗着脖子道。
“既是匿名，便不可为凭。”
皇帝的语气一转，却又带着一丝令人玩味的“失望”，“但，无风不起浪。年羹尧为我大周柱石，劳苦功高，朕，是信得过他的。只是，其治家，确有疏忽之处，也该当警醒。”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兵部尚书，仿佛是临时起意一般，缓缓道：“朕听说，抚远大将军的次子年富，年方十八，便已在西山健锐营中任参将，骑射娴熟，颇有乃父之风。是个好苗子啊。”
“贾环此去西北，督办军需，责任重大，身边正缺一个熟悉军中事务、又能信得过的帮手。朕看，年富就很好。”
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传朕旨意。着，调西山健锐营参将年富，入宝钞提举司，任‘副提举使’，官拜从三品。即日上任，随贾环一体操办西北军务，奔赴前线。朕，要让他们文武合璧，做我大周的左膀右臂，为朕，打赢这一场国运之战！”
“退朝。”
说完，皇帝便起身离去，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谁都听明白了！
这不是奖赏，这是敲打！
不是信任，这是……人质！
天子，竟将抚远大将军最心爱的儿子，送去给那个十四岁的贾环当副手，送去那即将成为绞肉机的西北前线！
这不仅仅是将年羹尧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更是将一把刀，死死地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抚远大将军府。
年羹尧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紫檀八仙桌，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
他双目赤红，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虎，身上那股百战搏杀出的煞气，几乎要将整个书房都掀翻。
“贾环！竖子！安敢欺我至此！”
他怎么会不明白？
什么弹劾，什么匿名账本，从头到尾，就是那个小畜生设下的一个局！
先用一本假账诓骗薛蟠，引出王家和武勋集团，再用一本真账，将他们一网打尽。
如今，更是将这把火，直接烧到了自己身上！
他这是要逼着自己，在西北前线，不仅不能动他，还要像奴才一样，为他扫平一切障碍！
“父亲！儿子不去！”
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桀骜的锦衣青年冲了进来，正是年富。
他跪在地上，满脸不甘地道，“儿子宁愿在健锐营当个小参将，也绝不受那庶子的鸟气！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儿子给他当副手？”
年羹尧看着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儿子，眼中的滔天怒火，最终，化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
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许久，他才用一种嘶哑得几乎不成人声的语调，一字一顿地道：“你，必须去。”
“父亲！”
“这是圣旨。”
年羹尧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死灰般的平静，“更是……一道催命符。”
他走到儿子面前，扶起他，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道：“记住，从今天起，忘了你是年羹尧的儿子。在那贾环面前，你就是一条狗。他让你咬谁，你就咬谁。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的命，比为父的颜面，比我年家的一切，都更重要。”
“活下去。”
“只有你活着，我年家，才能活下去。”
……
三日后，宝钞提举司。
年富一身戎装，铁青着脸，走进了这座让他感到无比屈辱的衙门。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神情倨傲的亲兵。
然而，他想象中贾环可能会有的耀武扬威、小人得志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整个衙门，忙碌得像一个巨大的蜂巢。
无数的文吏、差役、商人，来回穿梭，人人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紧张而又兴奋的神情。
贾环正站在一面巨大的沙盘前，手中拿着一根长杆，对着十几个来自“承销银团”的大掌柜，分配着任务。
“从山海关到嘉峪关，共设三十七个军需转运站。每一站的粮草、被服、药材储备量，都必须严格按照我这份清单来。德源昌，负责东三省的粮食采买。恒通记，负责江南的布匹棉甲。所有货款，三日一报，五日一结。谁的环节出了差错，延误了大军开拔，提头来见！”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些平日里在外面可以呼风唤雨的大掌柜们，在他面前，竟像一群听训的小学生，点头哈腰，不敢有半句异议。
年富看着这一幕，心中的那份属于武将的骄傲，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发现，这个少年所拥有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力量。
那不是刀剑的锋利，而是数字与规则所构建的、更为致命的权力。
直到所有事情都安排完毕，贾环才仿佛刚刚看到他一般，抬起眼，淡淡地道：“年副使到了。”
这声“副使”，让年富的脸颊一阵火辣。
“贾提举。”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贾环点了点头，指着墙角堆积如山的、从武库司抄来的账册，道：“既然来了，便开始办差吧。”
“本官命你，在三日之内，将这些账册，与我宝钞司拟定的采买清单，逐一核对。我要知道，过去十年，兵部在每一项军需上，比我现在的采买价，多花了多少冤枉钱。我要一份精确到‘文’的亏空总录。”
“你……”
年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他这个堂堂的将军之子，去做这等文书账房的琐碎之事？
这简直是羞辱！
“怎么，年副使做不来？”
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还是说，年副使觉得，替令尊和那些同僚们，算一算他们究竟贪墨了多少民脂民膏，是件很为难的事？”
年富的脸，“刷”的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他想起了父亲临行前的嘱咐，想起了那道冰冷的圣旨。
最终，他还是屈辱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下官……遵命。”
贾环看着他那屈辱而不甘的背影，眼中没有丝毫的得意。
他知道，驯服这头小狼，只是第一步。
他转身，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巨大的、代表着整个大周的沙盘。
京城的布局，已经完成。
棋子，已经各就各位。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那面代表着他自己的、黑色的“帅”旗，缓缓地，插在了京城的位置。
随即，他的手指，划过千山万水，重重地，点在了遥远的、代表着西北边陲的那个点上。
“卫七。”
“在。”
“传令下去。”
贾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响，带着一种即将开启一个全新时代的、磅礴的号令。
“三日后，大军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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