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账本惊雷动武库,天子之刃初见红
次日,寅时。
天色还未破晓,整个京城尚在沉睡之中,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
但位于皇城根下的宝钞提举司,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一股肃杀之气,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静谧彻底撕碎。
一百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御林军亲兵,早已在院中整齐列队。
他们身上的甲胄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寒光,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皇家卫队的特有表情——漠然,且致命。
贾环一袭黑色劲装,外面罩着圣上御赐的云麾骑尉官服,腰间,第一次挂上了那张沉甸甸的尚方弓。
他站在台阶之上,卫七捧着一个沉重的、用黑布包裹的铁盒,立在他身后。
两辆华丽的官轿在衙门口停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大理寺卿赵申二人,皆是面色凝重地走了下来。
他们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昨夜被贾环紧急约见,心中本是疑虑重重。
“贾提举,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左都御史张问捋着胡须,语气中带着几分审视。
贾环没有多言,只是对卫七使了个眼色。
卫七上前,将那铁盒打开,取出其中一页纸,递到二人面前。
那只是一页账目,记录着三年前,定西侯府以三千两一门的价格,向武库司供奉了十门“神威小将军”铜炮。
“二位大人请看。”
贾环的声音,在清冷的晨风中,如同冰渣,“据本官查证,这所谓‘神威小将军’,不过是将前朝废弃的铁炮,熔了外层,重新浇铸了一层薄薄的铜皮。其炮身之内,早已锈蚀不堪,膛线磨损,炸膛之险,十之有八。此炮,若在京中演武,尚可听个响声。若拉到西北前线,对着准噶尔的铁骑,只怕未伤敌,先将我大周的炮手,炸得尸骨无存。”
“而这三万两银子,据账本所载,定西侯得一万,武库司上下分一万,剩下的一万,则入了时任兵部侍郎程斌大人的私库。”
张问和赵申二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们都是识货之人,只看这一页账目,便知其真伪。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贾环竟能将这等足以让一个侯爵满门抄斩的绝密账目,弄到手中!
“此……此账本……”
“这是圣上交予本官,清查军需之利器。今日,本官便是奉圣上密旨,会同都察院、大理寺,彻查兵部武库司,封存所有账册,捉拿一应人犯!”
贾环亮出一卷明黄的圣旨,“二位大人,是要在此与本官一同奉旨办差,分一份拨乱反正的泼天功劳。还是,要回府安睡,等着看本官独自一人,将这天,捅个窟窿?”
张问与赵申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与……贪婪。
他们知道,这是天子磨刀,而贾环,就是那把刀。
他们若是不跟,便是抗旨。
若是跟了,便等于搭上了这条前途不可限量的“圣眷之船”。
“臣等……遵旨!”
二人当即下拜,再无半分犹豫。
兵部衙门,武库司。
当贾环带着上百名御林军亲兵,会同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吏,如同一阵黑色旋风般冲进来时,整个衙门都炸了锅。
武库司郎中李德全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子,正搂着小妾喝着早茶,闻讯出来,见到这阵仗,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堆起了倨傲的笑容。
“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贾提举。不知贾提举今日大驾光临,是来为西北大军调拨军械,还是……来我这武库司,讨杯茶喝啊?”
他阴阳怪气地道,眼神里满是对一个黄口小儿的轻蔑。
贾环看也未看他,只是冷冷地吐出四个字:“封存,拿人。”
“什么?”
李德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贾提举,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这里是兵部武库司!是大周的军械重地!没有内阁和兵部尚书的手令,谁敢在此放肆?”
他话音刚落,衙门内的数十名卫兵,已经“唰”地一声,抽刀出鞘,与御林军形成了对峙之势。
“放肆?”
贾环冷笑一声,从卫七手中,接过那件在院中晾了一夜的、洁白无瑕的白狐裘大氅,随手披在身上。
他迎着初升的朝阳,缓步走到李德全面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森然的杀机。
“李郎中,你可知,这件狐裘,价值几何?”
李德全一愣,不明所以。
“此裘,价值一千三百两。是荣国府的太太和奶奶,送我西行御寒的‘慈母之心’。”
贾环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柔顺的毛皮,声音幽幽地道,“只是,这心里,淬了毒。一种能让人在睡梦中,无声无息死去的剧毒。”
他猛地抬起眼,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李德全:“一件衣,一条命。那你们卖给朝廷的那些废铜烂铁,又该值我大周多少将士的性命?”
他不再废话,猛地一挥手!
“圣上密旨在此!凡有阻拦者,以通同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卫七高举圣旨,上百名御林军亲兵,如虎狼般向前踏出一步,刀锋所指,寒光凛冽!
兵部卫兵的气焰瞬间被压了下去。
他们只是吃粮的兵,哪里敢真的和代表着天子亲军的御林军动手?
“拿下!”
贾环一声令下,几名如狼似虎的御林军便冲上前,一把将早已吓得瘫软如泥的李德全按倒在地。
其余官吏,更是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便被尽数控制。
“封存武库司所有账册、文书、钥匙!一针一线,一纸一笔,皆不许带出!违者,斩!”
整个清晨,兵部衙门之内,一片鸡飞狗跳。
消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传遍了京城。
定西侯府,老侯爷当场打碎了最心爱的汝窑茶盏。
兵部侍郎程斌的府邸,大门紧闭,再不敢见客。
无数与军需采买有染的勋贵之家,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他们终于明白,那个少年,不是在开玩笑。
他手中的刀,是天子亲授,真的会见血!
午时,宝钞提举司的后堂,已经堆满了从武库司查抄来的账册,足足装了几十个大箱子。
贾环正坐在主位上,一本一本地翻看着。
他看得极快,那双眼睛,仿佛能自动过滤掉所有无用的信息,直指最核心的数字与人名。
探春和宝钗二人,带着十几个从荣国府里挑出来的、最精明细心的丫鬟婆子,在一旁协助分类、登记,忙得是香汗淋漓。
薛宝钗的管理才能,在此时展露无遗。
她将所有查抄来的物品,分门别类,贴上标签,登记造册,处理得是井井有条,竟丝毫不乱。
贾环看着她那沉静干练的侧影,心中暗自点头。
这颗棋子,他用对了。
就在此时,北静王水溶,一身便服,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贾环,你这次,玩得太大了。”
水溶挥退左右,压低了声音道。
“王爷是指,那些勋贵?”
贾环头也不抬。
“不止!”
水溶的脸色极为难看,“你查抄武库司,打的是他们的脸,断的是他们的财路。他们不敢明着与你对抗,但他们,会用另一种法子,让你这趟西北之行,走不下去!”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拍在桌上。
“你公开招标采买冬衣,断了他们的财路。现在,他们便联起手来,釜底抽薪!”
“京城周边,所有能纺纱织布的作坊,所有能提供棉料的棉商,一夜之间,全部关门停产!他们对外宣称,是原料短缺,工人染病。”
“他们这是要让你,一件冬衣都采买不到!没有冬衣,大军便无法按时开拔!战机一旦延误,圣上怪罪下来,你这宝钞司提举使,便是第一个替罪羊!”
水溶的眼中,满是焦虑:“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杀招!不与你争辩,不与你动手,只用他们盘根错节的势力,将你活活困死!贾环,你……当如何应对?”
贾环看着水溶焦急的面容,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缓缓走到那具穿着劣质冬衣的人偶面前,伸手,将一撮枯黄的芦花捻在指尖。
“王爷,”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以为,关了作坊,断了棉源,我这十万套冬衣,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难道不是吗?”
水溶急道,“纺织、成衣,皆需大坊、熟工、巨量之棉料!如今他们三路齐断,你纵有通天之能,也变不出衣衫来!”
“王爷错了。”
贾环将指尖的芦花吹散,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水溶从未见过的、如同造物主般的光芒,“他们关了作坊,我便让这京城之内,万千家庭,都变成我的作坊。他们断了棉源,我便让南方的棉田,直接为我这西北的兵士吐絮。他们,算错了最关键的一样东西。”
“什么?”
“人心。”
贾环一字一顿地道,“他们只算了东家的账,却没算伙计的账。作坊关了,那些织工、绣娘、裁缝,便没了生计。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等着米下锅。这,便是我最大的依仗。”
他转身,不再理会水溶震惊的目光,对卫七下达了一连串清晰无比的命令。
“第一,以我宝钞提举司的名义,在京城九门之内,张贴告示。凡我大周子民,无论男女,只要有纺纱、织布、裁剪、缝纫之手艺者,皆可来我衙门登记。登记之后,由我宝钞司,免费提供足额的上等新棉、布料、针线。”
“第二,薪俸。不计日,不计月,只计件!纺一斤纱,得钱三十文。织一匹布,得钱二百文。缝制一套冬衣,得钱五百文!上不封顶,多劳多得!所有工钱,三日一结,绝不拖欠!”
“第三,传我的令箭给刘同。命他即刻启动‘兴复会’在江南的所有人脉,绕过所有官营商路和棉商牙行,直接去松江、湖州的产棉区,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向棉农直接收购新棉!有多少,收多少!然后,动用‘承销银团’的漕运渠道,日夜兼程,将棉花运抵京城!”
“第四,”
贾环的目光,转向了一直在后堂默默旁听、神情专注的薛宝钗,“此事,我需一人为我总揽全局。登记造册,分发物料,验收成品,核算工钱……千头万绪,繁琐至极,且需心思缜密,绝不能出半点差错。此事,我交给你。”
满堂皆惊!
水溶不可思议地看着贾环,他简直无法相信,贾环竟要将这等关乎大军开拔的命脉之事,交给一个足不出户的内宅女子!
而薛宝钗,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差事,这是贾环在兑现他的承诺,这是他给予她的、真正的权力与信任!
她没有丝毫的推辞与犹豫,上前一步,对着贾环,深深地、郑重地福了一福。
“环爷放心。宝钗,定不辱命。”
……
贾环的告示,如同一场春雷,在死气沉沉的京城底层炸响!
无数因为作坊关停而陷入绝望的家庭,在看到那份写着“计件核薪、三日一结”的告示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纺一斤纱三十文?比给东家干活还高了三成!”
“缝一套冬衣五百文?我一个月缝上十套,岂不是能赚五两银子?”
“还免费给棉花布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不会是骗人的吧?”
在最初的疑虑之后,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失业的工匠,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进了宝钞提举司。
当他们真的领到了那洁白柔软的新棉,签订了写得清清楚楚的计件文书时,整个京城的工匠阶层,彻底沸腾了!
宝钞提举司的门口,一夜之间,排起了数里长的队伍。
男人、女人、老人……
无数双渴望着生计的手,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而薛宝钗,则展现出了她那惊人的、刻在骨子里的管理才能。
她没有慌乱,而是迅速将从荣国府带来的丫鬟婆子,和宝钞司的文吏们组织起来。
设立“登记处”、“物料分发处”、“成品检验处”、“账目核算处”,流水作业,井井有条。
她甚至别出心裁,将前来登记的妇人,按居住的街区坊市,分为十人一组,设一“组长”。
由组长统一领取物料,分发到各家,再统一收集成品,前来交割。
这大大提高了效率,也避免了人员拥挤造成的混乱。
她端坐于内堂,手中一把算盘,打得是噼啪作响,成千上万的物料进出、工钱核算,在她手中,竟无一笔错漏。
那份沉静、干练、从容的气度,让所有人都为之折服。
就连水溶,在亲眼目睹了这番景象后,也只能对贾环发出一声惊叹:“君之识人之明,亦如神算也!”
……
定西侯府。
“废物!一群废物!”
老侯爷将手中的密报狠狠摔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
兵部侍郎程斌站在下首,脸色比哭还难看:“侯爷,谁……谁能想到,那贾环竟使出这等……这等闻所未聞的手段!他……他这是在刨我们的根啊!”
他们的联合抵制,不仅没有困死贾环,反而成了他收拢人心的最佳助攻!
他们亲手制造了一支庞大的、失业的、技术精湛的工匠大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贾环,将这支大军,轻而易举地收编,变成了他自己的私人工厂!
更可怕的是,贾环付出的工钱,远高于他们作坊的薪俸。
经此一事,那些尝到了甜头的工匠,谁还愿意再回到他们那些规矩森严、薪俸微薄的作坊里去?
“他不是在做冬衣……”
定西侯的眼中,终于露出了彻骨的恐惧,“他是在用银子,用人心,重塑整个京城的工商业!等他的冬衣做完,我们这些人,手下的作坊、商铺,怕是再也招不到一个像样的熟工了!”
这才是最毒的釜底抽薪!
“不能再等了!”
程斌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侯爷!此子,绝不能让他活着抵达西北!否则,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定西侯的眼中,杀机毕现。
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传我的帖子,”
他声音嘶哑地道,“请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过府一叙!”
……
三日后,第一批由万千家庭赶制出的、足足三千套冬衣,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宝钞提举司的库房之内。
每一件,都用料扎实,针脚细密。
而与此同时,刘同也从南方传回了第一个好消息。
第一批五十万斤新棉,已经装船北上。
贾环的计划,完美地成功了。
这天傍晚,他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闲,独自一人,登上了宝钞司衙门最高处的望楼。
凭栏远眺,整个京城的灯火,如繁星般在他脚下铺陈开来。
他能想象得到,此刻,在这万家灯火之中,有多少台纺车、多少架织布机,正在为他,为即将出征的大军,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这,便是他亲手缔造的、属于他的战争机器。
就在这时,卫七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爷。”
“说。”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今日下午,秘密拜访了定西侯府。二人在密室之中,谈了一个时辰。”
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冷笑。
年羹尧。
这位在历史上权倾朝野,最终却落得满门抄斩的抚远大将军,终于还是坐不住,要下场了吗?
他知道,自己当初利用年羹尧之子的名头,去诓骗薛蟠,这颗埋下的种子,迟早有一天,会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生根发芽。
“爷,我们怎么办?”
卫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
年羹尧手握西北数十万大军,是真正的实力派,远非京城这些徒有其表的勋贵可比。
贾环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从繁华的京城,转向了更为遥远、更为深沉的,西北的方向。
“卫七,”
他忽然问道,“你说,一把刀,最锋利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卫七一愣,想了想,道:“自然是……刚刚磨好,还未见过血的时候。”
“不对。”
贾环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了一抹残酷而又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一把刀,最锋利的时候,是它……刚刚饮过它主人的血,却又不得不为新主人效命的时候。”
他转过身,看着卫七不解的眼神,缓缓地道:“传我的令。将我们查抄武库司的所有账册,复制一份,尤其是与年大将军家族有关的那些……‘不经意’地,泄露给都察院的那些御史言官。”
“再以我的名义,上书圣上。就说,臣听闻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忠勇无双,威震西陲。臣此去西北,人生地不熟,恐难以服众。恳请圣上,能让年大将军的公子年富,入我宝钞司,做我的副手,随我一同,奔赴前线。”
“我倒要看看,”
贾环的眼中,闪动着魔鬼般的光芒。
“当他父亲的罪证摆在御前,当他儿子的性命握在我手里时,他年大将军这把镇守国门的‘天子之刃’,是会选择砍向我这个小小的提举使,还是……会乖乖地,为我,斩开通往西北的一切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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