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变
城墙上,齐人的旗帜高高飘扬,仿佛在嘲笑秦军的无能。
扶苏到达大营。
“殿下。”主将王贲迎接,满面愧色,“末将无能,围城两月,寸功未建。”
王贲,王翦之子,名将之后。
能让他说出“无能”二字,可见战况之艰。
扶苏没有责备,而是问:“田横有多少人?”
“不过万余。”
“我军呢?”
“五万。”
五比一,却攻不下。
“问题在哪?”
王贲叹气:“田横此人,颇得民心。城中百姓,宁死不降。我军强攻,死伤惨重!”
扶苏点头,没有立即进营,而是绕城观察。
王歌随行,一言不发。
...
临淄城头。
“将军!"
斥候慌张来报,"秦军来了新主将!”
田横正在巡视城防:“谁?”
“扶苏。”
这个名字让城头诸将色变。
巴蜀大治,北疆败匈奴——这位长公子的战绩,早已传遍天下。
“还有呢?”田横察觉到属下的异样。
斥候咽了口唾沫:“还有……王先生。”
空气凝固了。
“王先生?”
副将声音都在颤抖,“那个以三千老弱败十万匈奴的王歌?”
“正是!”
城墙上陷入死寂。
每个人都听过那个传说——雁门关外,三千对十万,匈奴丢盔弃甲,冒顿单于落荒而逃。
“慌什么!”
田横厉声道,“他王歌是人不是神!临淄城墙高三丈,护城河宽五丈,粮草充足,兵甲齐备。他有翅膀飞进来不成?”
话虽如此,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能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人,岂是易与之辈?
...
扶苏绕城一圈,已经看出问题所在。
“此城易守难攻!”
他对王贲道,“护城河引海水,又宽又深。城墙用巨岩垒成,云梯难架。四门都有瓮城,强攻必然损失惨重。”
“正是如此!”
王贲苦笑,“末将试过火攻、水攻、挖地道,都无功而返。”
扶苏沉吟片刻:“先安营扎寨。召集所有将领,我有话说。”
中军大帐。
百夫长以上军官齐聚。
扶苏展开临淄地图:“诸位,我问你们,为何两月攻不下一座孤城?”
众将面面相觑。
“末将无能……”
“不是无能。”扶苏打断,“是用错了法子!”
他指着地图:“你们看,临淄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看似固若金汤,实则……”
手指移到东北角:“这里,是命门!”
“可是殿下,”一员老将道,“那里是沼泽地,大军难行。”
“大军难行,小股精锐却可以。”扶苏眼神锐利,“田横把重兵都放在四门,内城必然空虚。若能奇兵突入……”
“可沼泽地瘴气弥漫,人马难存。”
“所以要等。”扶苏看向窗外,“再过七日,就是大潮。海水倒灌,会冲淡瘴气。届时……”
众将眼睛亮了。
这不是什么奇谋,而是扎实的地理知识和军事素养。
“王贲将军!”
“末将在!”
“你率主力继续围城,要围得水泄不通。让田横以为我们还是老法子。”
“是!”
“杨端和将军!”
“在!”
“选三千精锐,都要熟悉水性的。这几日秘密训练,如何在泥泞中快速行军。”
“遵命!”
“羌瘣将军!”
“末将在。”
“准备火油、引火之物。要足够烧掉半座城的量。”
众将精神一振。
这才像是要打大仗的样子。
.......
接下来的日子,秦军大营热火朝天。
表面上,他们在打造攻城器械——云梯、冲车、投石机。
锤声震天,木屑飞舞。
城头上的守军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要强攻了。"副将冷笑,"还是老一套!”
田横却皱起眉头。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以扶苏的名声,不该用这种笨办法。
“加强城防。”他下令,“尤其是四门,一刻不得松懈!”
“将军多虑了。他们的攻城器械,至少还要十日才能完工。”
“不,”田横摇头,“越是如此,越要小心。”
他的直觉是对的。
第五日深夜。
月黑风高。
三千精锐在杨端和带领下,悄然离营。
他们没有甲胄,只着软甲。
每人腰间系着油囊,背上背着火把。
最重要的是,每人都在靴底绑了木板——用来在沼泽中行走。
“记住,”杨端和最后叮嘱,“只有一个时辰。天亮之前,必须攻入内城。”
“是!”
夜色如墨。
三千人如幽灵般消失在黑暗中。
与此同时,王贲开始了他的表演。
“擂鼓!”
“放火把!”
秦军大营突然喧嚣起来。
火把如林,照得如同白昼。
“他们要夜袭?”城头守军紧张起来。
“弓箭手就位!”
“滚木礌石准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正面。
谁也没注意到,东北角的沼泽地里,一条黑色的长龙正在缓缓前进。
泥泞及膝,瘴气呛人。
但没有人退缩。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战关系到五万袍泽的生死。
更因为——
“殿下说了,打下临淄,人人赏银十两,官升一级!”
利益驱动,永远比空谈有效。
一个时辰后。
他们终于穿过沼泽,来到城墙下。
这里果然如扶苏所料,守备松懈。
只有几个哨兵在打瞌睡。
“上!”
飞爪射出,勾住城墙。
身手矫健的士兵攀援而上。
片刻间,城头易主。
“开城门!”
东北小门悄然打开。
三千精锐鱼贯而入。
按照计划,他们直扑内城。
......
“失火了!”
“粮仓失火了!”
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
田横从睡梦中惊醒。
窗外火光冲天。
“怎么回事?”
“将军,内城失火!已经烧了三处粮仓!”
田横心中一沉。
中计了。
“快!调兵回防!”
但这只是第一步。
当守军忙于救火时,又有急报传来——
“将军!西门告急!秦军攻城!”
“什么?”田横大惊。
按理说,从沼泽潜入的只是小股部队,怎么会有力量攻打西门?
他不知道的是,那三千精锐中,有五百人根本没去烧粮。
他们悄悄摸到西门,从内部打开了城门。
“守住!一定要守住!”田横嘶吼。
但已经晚了。
当他率军赶到西门时,秦军已经杀入城中。
巷战开始了。
这是最残酷的战斗。
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成了战场。
田横不愧是名将之后,很快稳住阵脚。
“放弃外城!”他当机立断,“退守内城!”
临淄分内外两城。
外城虽破,内城还在。
“烧掉浮桥!”
连接内外城的三座浮桥被付之一炬。
护城河再次成为天堑。
秦军的攻势被阻住了。
“好一个田横。”扶苏站在外城城头,看着对面严阵以待的内城守军,“反应够快!”
“殿下,”王贲请战,“给末将三日,必破内城!”
“三日?”扶苏摇头,“伤亡太大。”
他看向身旁的王歌:“老师,您怎么看?”
王歌依然沉默。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出过一个主意。
只是静静地看着。
“罢了!”扶苏收回目光,“传令下去,围而不攻。”
“殿下?”
“田横据内城而守,看似坚固。但你们想过没有——内城有多少百姓?”
众将恍然。
内城面积不到外城三分之一。
却挤进了大半个临淄的人口。
“十万百姓,每天要吃多少粮?喝多少水?”
扶苏冷静分析,“我们烧了他三个粮仓,剩下的,够吃几天?”
“可是殿下,”有人担心,“若是饿死百姓……”
“所以要谈。”扶苏眼神坚定,“让田横知道,继续守下去,死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十万无辜百姓!”
......
第二天。
扶苏亲自来到护城河边。
“田将军!”他朗声道,“扶苏求见!”
城头一阵骚动。
田横出现了。
“秦国的走狗,有何话说?”
扶苏不怒反笑:“田将军,我问你,你为何起兵?”
“为齐国报仇!为百姓除害!”
“好!”扶苏拍掌,“那我再问你,现在内城十万百姓,因你而困。他们有何罪?”
田横一愣。
“你起兵是为百姓,现在却要拉着百姓陪葬!”
扶苏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这就是你的‘为民除害’?”
“住口!”田横怒道,“若非你们秦人暴虐……”
“暴虐的是秦法,不是百姓。”
扶苏打断他,“田将军,你我都是读书人。当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扶苏正色道,“真正的为民请命者,不是拉着无辜者去死,而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田将军若真是豪杰,就该放百姓出城。你我之间的恩怨,与他们何干?”
城头陷入沉默。
田横的部将们窃窃私语。
是啊!
他们起兵,不就是为了百姓吗?
现在却要百姓为他们陪葬?
“将军,”副将小声道,“要不……”
“闭嘴!”田横咬牙。
但他心里清楚,军心已经动摇了。
“三日。”扶苏继续道,“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若还不放人,我就只能强攻了!”
“到时候,玉石俱焚,可别怪我没提醒。”
说完,转身离去。
......
当夜。
内城乱了。
“放我们出去!”
“我们要回家!”
“田横,你这个刽子手!”
饥饿的百姓开始闹事。
田横派兵镇压,却让情况更糟。
“将军,”心腹苦劝,“大势已去。不如……”
“不如什么?”田横红着眼。
“不如决一死战。”心腹一咬牙,“与其困守待死,不如拼死一搏!”
田横眼睛一亮。
对!
与其等死,不如战死!
“传令下去,”他霍然起身,“明日黎明,全军出击!”
“可是将军,秦军五万,我们只有……”
“那又如何?”
田横笑了,笑得悲壮,“齐国田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黎明时分。
内城四门大开。
田横亲率三千死士,向秦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杀!”
喊杀声惊天动地。
这些人都是田氏的死忠。
他们知道此战必死。
但正因为必死,反而无所畏惧。
“迎战!”王贲大喝。
两军相接。
血肉横飞。
田横一马当先,长枪如龙。
所过之处,秦军纷纷倒下。
“好猛将!”王贲赞叹。
但赞叹归赞叹,该杀还是要杀。
“结阵!长矛手上前!”
秦军毕竟训练有素。
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稳住阵脚。
盾墙立起,长矛如林。
齐军的冲锋势头被遏制。
“弓箭手!”
箭如雨下。
田横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
但他依然在冲锋。
目标只有一个——
秦军中军大旗!
只要斩了主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保护殿下!”
层层秦军涌上。
但田横武功高强,枪如游龙势不可挡,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武艺,他的决心,他的悲壮,化作了无可阻挡的力量。
终于——
他杀到了中军帐前,直取扶苏本阵。
扶苏就在眼前。
“小儿,拿命来!”
田横高高跃起,长枪直刺。
扶苏拔剑相迎。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眼看枪尖将至扶苏咽喉——
一道身影出现。
快到极致。
快到所有人都没看清。
只看到——
一只手出现了。
两根手指,轻描淡写地夹住了那雷霆万钧的枪尖。
时间仿佛凝固。
田横在半空中,保持着刺击的姿势。
他抬头,看到了一张平静的脸。
王歌!
田横使尽全力,枪杆纹丝不动。
他感觉到了。
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正从枪尖传来。
不是外力。
而是一种更玄妙的东西。
仿佛整个天地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这是势。
天地之势,人心之势。
逆势而行,如何能胜?
“可惜了!”王歌叹息,“本是人才。”
话音未落,一股内劲透过枪身。
田横只觉五脏俱裂,鲜血狂喷。
“你……”田横瞪大眼睛。
“一个教书的。”王歌松开手指。
田横倒下了。
临死前,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苦笑。
或许,败给这样的人,也不算太丢脸。
他松开了长枪。
身体缓缓倒下。
一代豪杰,就此陨落。
......
战斗结束了。
八千齐军,战死大半。
剩下的,都跪地投降。
扶苏看着满地尸首,心情沉重。
“收敛尸首,厚葬!”他下令。
“殿下,”王贲提醒,“他们是叛军。”
“他们是战士。”扶苏纠正,“为信念而战的战士!”
他走到田横尸体前,默立良久。
“田将军,你说要为百姓除害。”
他轻声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最大的害,或许是战争本身?”
“你恨秦法,我也觉得秦法过严。但改变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一定要用最激烈的?”
“或许,这就是时代的悲哀吧!”
他转身,看向王歌:“老师,我做得对吗?”
王歌沉默片刻:“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选择?”
“你选择了用最小的代价结束战争。田横选择了用最壮烈的方式结束生命。都是选择!”
“那什么是对的选择?”
“能承担后果的,就是对的!”
王歌望向远方,“你能承担百姓的怨恨,田横能承担身死的结局。都算是负责任的选择。”
扶苏若有所思。
......
三日后。
临淄彻底平定。
扶苏站在州府大堂,面对满城百姓。
“诸位,”他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我知道你们恨我。”
“我杀了田横,毁了你们的希望。”
“但我要告诉你们——”
他深吸一口气:
“田横错了,但他的理想没有错。”
“他想要的,是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百姓安居乐业,没有苛政的世界。”
“这也是我想要的!”
人群骚动起来。
“我无法复活田横,但我可以继承他的遗志。”
扶苏展开一卷诏书:
“从今日起,齐地税赋减半,徭役全免!”
“被毁的房屋,官府出资重建!”
“战死者的家属,每户抚恤五金!”
“但有一条——”
他目光扫过全场:
“不得再有叛乱。谁若再起刀兵,祸害百姓,我必不饶!”
静默。
长久的静默。
然后——
“公子仁义!”
不知谁喊了一声。
很快,更多的声音响起:
“公子仁义!”
“谢公子活命之恩!”
扶苏心中五味杂陈。
他赢了。
但这胜利的味道,为何有些苦涩?
......
当夜。
扶苏独坐书房,面对一盏孤灯。
“老师,”他问身旁的王歌,“治国真的这么难吗?”
“不难!”王歌的回答出人意料。
“不难?”
“治国不难,难的是治心。”
王歌起身,走到窗前,“法可以约束行为,德可以感化人心。但真正的治理,是让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田横。他本可以是一员良将,却因为时势所迫,成了叛逆。”
“这不是他的错,是这个时代的错!”
“那我们能做什么?”
“改变时代!”王歌回头,目光如炬,“用行动改变人,用人改变时代。路很长,但总要有人走!”
扶苏站起身,深深一揖:
“学生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明白了改变的艰难。
更明白了——
哪怕艰难,也要继续走下去。
因为,总要有人去走这条路。
......
月余后,咸阳。
消息传回。
满朝震动。
“三十日破临淄,”李斯赞叹,“扶苏公子,真乃将才!”
“岂止将才!”有人附和,“能让齐人心服,这是王者气象啊!”
只有嬴政,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良久,他才开口:
“宣扶苏、王歌。”
......
金殿之上。
“儿臣拜见父皇。”
“平身!”嬴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临淄之战,你做得不错!”
“父皇谬赞!”
“但是,”嬴政话锋一转,“朕问你,田横该不该死?”
扶苏一愣。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次。
“回父皇,”他抬起头,直视父亲的眼睛,“以法论,该死。以情论,可惜!”
“好一个以法论、以情论!”嬴政站起身,“那朕再问你,若有一日,天下人都如田横般起事,你当如何?”
“儿臣会先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扶苏一字一句,“为什么天下人要造反?是法太严?是官太贪?还是……皇帝做错了什么?”
啪!
嬴政拍案而起:
“大胆!”
“儿臣知罪!”
扶苏跪下,“但儿臣还是要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田横之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若不思改变,还会有第二个田横,第三个田横!”
“而到那时,恐怕就不是一城一地的叛乱了!”
殿内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长公子,这是在指着皇帝的鼻子说——
你做错了!
“你!”嬴政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此时——
“陛下!”王歌开口了。
所有目光都转向他。
这个时候开口,是要为学生求情?
“陛下可还记得,几年前,您问过臣一个问题。”
嬴政眼神微动。
“您问:天下何时才能真正统一?”
“我当时答:形统易,心统难。”
“多年过去了,”王歌缓缓道,“形已统,心可统乎?”
嬴政沉默。
是啊!
秦一统二十年了。
他统一了文字,统一了度量衡,统一了车轨。
可人心呢?
楚人还是楚人,齐人还是齐人。
他们服从,只是因为害怕。
一旦有机会,就会如田横般揭竿而起。
“那依你之见,”嬴政声音疲惫,“该如何?”
“不知!”王歌的回答再次出人意料。
“不知?”
“是!治国之道,千头万绪。我一常人,岂敢妄言?”
王歌顿了顿:
“但我知道一点——”
“强扭的瓜不甜!”
“心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心之所背,虽一人而难留。”
“陛下要的,究竟是一个表面的大秦,还是一个人心所向的大秦?”
这个问题,如一把利剑。
直指嬴政内心最深处。
他当然想要人心所向。
可是——
“朕老了!”
许久,嬴政吐出三个字。
这三个字,如千钧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始皇帝,真的老了。
“但大秦不能老。”他看向扶苏,“你说得对,是该变了!”
“父皇……”
“朕给你个机会!”嬴政眼神复杂,“从今日起,你暂理朝政。朕要做的事做完了,剩下的……”
“看你的了。”
第四卷·经世致用·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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