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父爱
墙角下窸窸窣窣的声响，惊扰了夜色。
兰稚从窗外翻进泊云居，翻进泊云居时，绣鞋尖勾住窗棂，木椅发出刺耳的吱呀。
她慌忙扶住案几，腰窝撞上雕花棱角的钝痛直窜天灵盖，硬生生将痛呼咬碎在齿间。
廊下守夜人的灯笼，在纱窗晕出昏黄光斑，兰稚不敢引灯，偏今晚又没有月色，泊云居内一片漆黑，只能凭着昔日里对这里的熟悉，试探着摸索。
老侯爷在内室昏睡着，兰稚轻推开门，将系在面门上的药巾又紧了紧。
兰稚指尖触到冰凉的铜制炉盖，银勺刮取香灰的细微响动却惊醒了榻上人。
老侯爷一声咳，吓得本就做贼心虚的兰稚手一抖，罩子咕噜噜滚落到了地上。
幸好地上铺着地毯，声音沉闷不大。
兰稚僵在原处，屏着呼吸不敢乱动。
“兰丫头……是你吗？”老侯爷孱弱的声音沙哑飘忽。
不知怎么，老侯爷竟在这满室漆黑当中，认准了来人，见许久未有人应，又唤了一遍：“兰丫头？”
兰稚本不想暴露自己，但老侯爷现在的身子，估摸着也撑不了多久了，甚至不知还能不能再有清醒的时候……
挣扎之下，兰稚攥紧袖口，往外瞥了两眼，还好，没有惊动外面守夜的下人。
“侯爷……”
兰稚垫脚过来，乖乖伏在榻边。
老侯爷伸出枯瘦的手，在兰稚发间颤颤抚了一下，哑声问：“你怎么跑过来了？”
“我……”
兰稚早说过，整个侯府，最不愿欺瞒的人，就是老侯爷，但实情未证实之前，她不能让自己的无端猜测，乱了老侯爷的心虚，便只小声道：“我实在担心您，想来看看，可御医大人们不让进，小女就只能偷偷进来了……”
隐瞒实情是假，担心也是真的。
老侯爷笑了：“傻丫头，怎么不听御医的话，我这病传人，快些出去。”
“不要。”
兰稚摇摇头，鼻腔有些发堵：“我不怕，侯爷，兰稚不怕。”
“放心，老夫我身子一向硬朗，区区疫症，奈何不了我，等我稍好些了，再……咳咳咳……”
老侯爷一阵急咳，兰稚心头也跟着一颤，紧忙替他顺气：“没事吧侯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我……我去给您倒杯水。”
兰稚正要起身倒水，手臂上忽然一紧，老侯爷喘着粗气摇头：“我不渴，丫头，扶我起来坐坐。”
兰稚不敢点灯，只能摸黑把老侯爷扶着坐起来，背后塞上软垫：“这样舒服些吗？”
老侯爷满意点点头，思绪也难得清醒：“外面是三更天了吧？”
“嗯。”
“天都快亮了，你一夜未睡，快回去吧，万一染给你……”
兰稚坚持：“侯爷，白日里进的不泊云居，府上还有半数人染了疫症，今晚出去，还不知几时才能再来见侯爷，就算来了，侯爷也不一定醒着，侯爷……就让兰稚陪陪您吧……”
兰稚声色发哽，一句话断了几截，才勉强说完。
老侯爷听着她的哭腔，最终也只是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同这丫头再见几次，再说几句话。
“怎么还掉上眼泪了？”
老侯爷听着黑暗中，兰稚不语，鼻息却越来越重，就知道她又在偷偷抹眼泪。
“没有……”
兰稚想否认，殊不知一开口，颤抖的声音反倒把她彻底暴露了。
“我送你的弓可还留着？”老侯爷问。
兰稚用手背划掉眼泪，使劲儿点点头：“一直带在身边。”
“好好留着。”
老侯爷的指尖在锦被上划出虚弱的弧线，沉香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等这场倒春寒过了……带你去猎场……"
喉间痰音混着轻笑，"老夫的连珠箭……还没传人呢。"
“兰稚愚钝，哪里配侯爷亲手要教我箭术。”兰稚指尖抠进掌心。
“胡说！”
铜漏声滴答切割着寂静，老侯爷忽然松了力道，似坠入回忆的深潭： “当年宴清学挽弓…… 三日拉断两张柘木胎……不及你半分灵透。 ”
“这世道……女子开弓需多费十石力，但总要有箭……能射穿命数定的靶心。 ”
“若是前些年呐，你也不必学这些，你在我侯府，不管是我，还是宴清，都可以护着你，可现在……”
老侯爷绷着声线，隐隐发抖，许久后才再次开口：“可现在啊，我就要护不了你们咯，那两个小子我倒是不担心，你是个可怜的丫头，不管日后，将来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
“像今日这样，不顾自己的身子，跑到我这来瞧，万万不可！”
“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孝顺懂事的孩子，你说不怕染病也是真的，可你要记着！活人才能拉弓上弦...什么忠孝仁义...都抵不过...抵不过..."
剧烈的咳嗽震得床幔轻颤：“抵不过你自己本身重要，至亲尚且如此，更别说像我这样与你并无血亲……”
“不是的！”
兰稚一直没打断老侯爷的话，可眼泪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流了一脸，直到听老侯爷这样说，才抽抽搭搭的连声激动否认：“侯爷对兰稚来说，堪比血亲，兰稚一直将侯爷视为父亲……”
暗室当中，是一片沉默。
兰稚当自己说了冒昧的话，反应过来后，赶紧解释：“我……我知道，说这样的话对侯爷您来说，是僭越冒犯，以我的身份也根本不配。”
“侯爷时常说，我像您早亡的幼女，可侯爷知道吗，您摸着字帖，说要教我写字那日，当真是像极了我阿娘梦中描摹的父亲……”
“说起来您可能不信，当时我那样坚持入侯府跟着宴清，哪怕……哪怕是个妾室我也愿意，除了想要过的安稳体面，有所庇护，更想待在您的身边，即便是以这样卑如尘泥的身份，我也不在乎！”
“从前，我很羡慕长姐，明明我们都姓兰，都是父亲的女儿，可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也想知道有父亲偏疼喜爱，是什么滋味，现在，我知道了。”
窗外梆子声骤起，五更天的寒意漫过窗纸，却冻不住兰稚颊边滚烫的泪痕。
她俨然明白，曾经彻夜跪在长庭院求不来的父爱， 竟是这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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