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童梦幼趣

很小的时候，汐做过一个梦。在梦中，没有纷争，没有掠夺，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世态炎凉。每个人多安分守己，在自己的小家园里安乐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里相助，和睦相处。喜欢法术的妖们可以一起钻研，不爱好这个的，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或是读读书，或是做做生意。总之，是一种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可是，这往往只能是梦想而已。童话，只能活在童话的世界里。醒不来的的童话，最终只能化为悲伤。

有些时候，自己内心怀揣着美好以及和平，可是并不一定能够感动和感化别人，怀揣同样的心情。愿望很美好，可是美好的愿望都是难以实现的，甚至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人生。没有人愿意种下一颗树苗，细心呵护它直到五十年之后，才能够坐在自己栽好的树下乘凉，他们更愿意去抢夺别人树下的阴影。

可是树少人多，怎么才能抢到仅有的那一点点阴凉呢？于是便有了战争。最后战胜的人，就是王者，就能够拥有所有的阴凉。不满足于小小的成就，要做，就做天下的王者。

贪婪。欲望。所以，战火。

每一朝的王者更替，都是伴随着战火和厮杀的。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过程和结局。有暴动，就代表一个王朝的腐败。有野心篡位，就代表了这个王朝的不得人心。以及，欲望的膨胀。无法安于现状的不满足。

记得上一次获得政权，还是瞳荼的父王那一辈。那时候的妖界，不过是在仙界和魔界挣扎着苟活的小小一界。每年都要给两面好处，得到两面的庇护。那个时候，两界都认为妖界成不了什么气候，又舍不下每年巨大金额的供奉，所以也甘愿和彼此对立的一界联手庇护弱小的妖界。

那个时候的妖王，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总是要吃点亏。吃点小亏，才能保得长久的平安。

可是这个亏，一吃就是几千年。那个时候的妖界，可谓苦不堪言。虽然占据着极好的地理位置，可是却个个提不起精神来，子民也是得过且过。总有饿殍遍地，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粗鄙的蛮夷，或是乞讨的无家可归之人。妖民也不怎么精心于术法，所以下界倒是真正安静了好一段时间。

到了汐爷爷这一辈，情况就有了变化。汐的爷爷碧川在作为皇储的时候，就已经暗暗集结力量。他先是一点一点的搜罗了不少凶兽，在山海经上有些名气的妖，都被他用自己的人格打动，收入麾下。碧川的抱负也十分远大，能力才干突出。却因为政治的眼光和先王不和，而导致落选，最终王位落在了一个同样中庸懦弱的人身上。碧川提出应当整顿妖界的靡靡之气，振作起来。只有自强，才是维持一个种族走下去的最好方式。

没有办法，碧川最终选择了用暴力的手段推翻这个腐败的妖界。由于妖界萎靡已久，兵力可以用不值一提来形容。碧川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拿下了王城，凶兽尽数散开镇压各地的中央军。当碧川持着宝剑，剑尖直指新王的咽喉的时候，新王眸子里没有任何的绝望，甚至还有隐隐的期待。新王说：“如果妖界在你手中，必定是另一番繁荣强盛的景象。我也希望自己的国度能够强大，不必忍受别人的鄙夷和唾弃。我接手了这个王位才知道，原来妖界早已经是外强中干。碧川，我希望，你能够实现你的梦想。只是可惜，那个强大繁盛的妖界，我恐怕是看不到了。只有来世，希望来世，我可以继续做一只妖。”新王在说完这句话后，主动挺身扑向碧川的剑。碧川大惊之下就要躲，可惜没能闪得开。可是，新王死前那满足的神态，永久的停驻在碧川的脑海中。

妖界果然开始了一番大的改革。许多的制度和人设，都被碧川大刀阔斧的改动得淋漓尽致。一改之前不振的气势，敢于同仙界和魔界叫板。凭着逐渐增加的凶兽队伍，训练精良有素的军队，和碧川不要命的打法，终于让两界服气，不再自寻晦气。

碧川开创了这一盛世的模子，而瞳荼则是发展了这一盛世。瞳荼的麾下，多了四大凶兽，穷奇、饕餮、浑沌和梼杌。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光是这四只的名字，就足以让人畏惧。可也不过是和仙、魔两界打成平手，三足鼎立而已。可是这样的局面，已经很满足了。瞳荼不想做天下的霸主，那必将生灵涂炭。可他也不想被压在下面，所以现在的局面，谁也不敢动谁，很好。

有温和的风轻轻拂来，带动紫溪裙子上的碎花。她伸手抚了抚发丝，说道：“从前你和穷奇，经常来这面湖附近玩耍。那个时候我还很惊奇，怎么穷奇肯陪一个小毛头玩耍。你可知道，小时候，你可当真很缠人的，连我都忍受不了。”

汐笑笑，随着紫溪的这句话，思绪又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穷奇作为四凶兽之首，实力自不必说，脾气也倔得很。他不会因为你是不是王的孩子，或是哪个贵族家的小孩就对你青睐有加。他只对那些他看中的，有能力的，他欣赏的孩子多加照顾，哪怕这孩子只是个小叫花。

穷奇第一次注意到汐，是在学堂归来的路上。那个时候他刚好领了瞳荼的密令，路过那里，正好撞见汐和几个其他的小孩子在玩着什么，似乎又起了小小的争执。本来他也不甚在意的，可是汐一声略带威严和高亢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

汐说：“与其让它这么痛苦，不如直接一刀两断。早日投胎它还能再次飞翔，这样半死不活的拖着，只不过是增加双方的痛苦。”

如果这句话是一个成年人说出来的，穷奇丝毫不会觉得奇怪。然而这句话，却是出自一个幼年时期，按着人间的算法，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幼童的口而已。

穷奇觉得有趣，就凑上去看。原来几个人是围在一只雀妖的旁边。这只雀妖因为贪图人间好玩，被道士打成重伤，已经是回天乏术了。她只是想在临死前，回到自己的家，也就是这棵树下。落叶归根。

可是被一帮叽叽喳喳的小孩子看到，有几个就愣是要出手相救。穷奇看得分明，那雀妖已经是没救了。就散是用尽力气，也不过是助她多存活几个时辰而已。可那几个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他们只觉得，生命应当尽量延长才是。可是唯独汐对他们的态度表示否定。

最后争执的结果是，谁都不让谁。那雀妖本就奄奄一息，只想安安静静的死去，怀念过去，却被这几个小孩子吵得头大，眼看精魂就要因为怨念而堕落成魔。穷奇心中暗自摇头，想着这些孩子当真无知，无知要酿成大错啊。

正当他要出手的时候，就见一道凛冽的掌风闪过，一掌将伏地的雀妖彻底的拍断了气。众人惊愕，连穷奇都是一愣。十几道目光都聚集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然而他却丝毫没有慌乱甚至很自得。他说：“你们有空争吵，还不如直接来个了断。如果说多废话能救她性命，我愿意从此三年不言语。”这样的霸气，无可反驳的余地，说出这话，做出这事的，就是汐。

穷奇在一旁赞叹点头，那雀妖在临死之前，解脱的瞬间，向汐投去了感激的神色。无论是汐发现了雀妖的不对劲而出手，还是一意孤行干脆利落的出手，在穷奇看来，都是值得赞扬的。可是那几个孩子不懂，他们对汐狠狠的抱怨了一番，也就各自散开了。期间汐一直没有出言，反驳或是讽刺，只是带着自信和略略轻蔑的笑容听着。可是直到他们都散开了，汐的眸子里才开始蔓延出荒凉和悲伤。

他默默的弯下腰，将已经成为真身的小麻雀，爱惜怜悯的捧在手心里。由于是侧着脸，隐藏在树的阴影里，穷奇不能很好的看到他此刻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可是能够肯定的是，那一定是悲伤。不知道他有没有哭，穷奇这样想着，脚步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

汐正在树根挖着小坑，一把一把，亲手，并没有用法术。尽管用法术瞬间弄出一个可以容纳雀妖容身的坑来不过是弹弹手指的功夫，可是汐仍旧选择一把一把的用自己的肉掌。

正当他挖得起劲的时候，只见头顶突然多出来一片阴凉，而后身后就传来一把嗓音：“你为什么不动一动手指？这样不是更快一些吗？”

汐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挖的动作。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你也觉得我做的是错的？”语气冰冷，没有温度，却仍旧斩钉截铁。“能够解除她的痛苦，就算被骂是冷血也无所谓。可是，我不能任由她的尸身就这样被遗弃在这里。她的愿望是回到故乡，她的家。我亲手将她淹埋，是处于尊敬。法术这东西，说来好用，可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儿罢了。它是没有感情的死物，而心，是活的。”

后来当年幼的汐得知，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穷奇的时候，眸子里除了闪过一丝恍然和兴奋之后，又重归平静。

他说：“原来你就是穷奇，我经常听到你的名字。”

穷奇觉得这孩子当真有趣得紧，忍不住跟他多说几句。“那你可怕我？”

汐怪问道：“我为什么怕你？”

穷奇说道：“我从前做过那么多让人闻风丧胆的事，有人甚至看到我的脸就吓得落荒而逃。你怎地知道了我是谁，还能像看个陌生人一样？”

汐好笑的回道：“你的脸长得和别人就那么不一样吗？是太丑了，还是太吓人了？我倒没这么觉得。你从前是什么样子，我不感兴趣。我经常能够听到或是在书中看到，可那不过是通过别人的口和笔。你究竟是什么样子，是要用我的心，我的眼睛去看的，而不是别人的。你是你我是我，我才不会听信那些子虚乌有。”

这番话让穷奇很震惊，他刚要开口，只听汐又说道：“况且，我若是只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有过哪样的过往，是伤心或是难过，就单单凭着一段话，一段书而断定他是什么样的，你不觉得，很幼稚？”

穷奇心中着实震惊，而后又觉得，这个孩子未来必定成大器。他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这时候汐已经将雀妖的尸身埋好，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浮土。听到穷奇问话，终于转过身来，正面对着他。汐在笑，逆光而站，可是很神奇的，光芒似乎全部都笼罩在了这个孱弱的幼小的孩子身上。

汐说：“我是汐，我父亲是瞳荼。”

他并没有说我叫什么，而是说的我是谁。似乎这个名字终将要被人们所知道，所流传一样的笃定和自信。瞳荼是现任的王，他并没有说，我的父亲是妖界的王这样让人听上去心里就先矮了一截的说法。而是，他说了父亲的名字。王的名字，就算被所有人所知晓，可是名字始终不如单一个“王”字更有冲击性。

这个孩子，很懂得在什么地方，强调自己的锋芒，收敛自己的光芒。

从那一刻开始，穷奇的心中就有了汐的位置。当然，这件事穷奇并没有对瞳荼提起过，而汐也并没有在意这一次短暂的邂逅而觉得有什么不同，自然也觉得没有向任何其他人提起来的必要。于是这么一场奠定了日后两人深厚友谊的相遇，就这么神奇的被两人默契的隐藏了起来，当做心底里的小秘密。

后来穷奇总是有意无意的出现在汐的面前，起初他还不在意，认为只不过是偶然的相遇。然而次数多了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有一天，汐终于问穷奇：“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穷奇假装诧异说道：“没有啊，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汐看了他几眼，那目光太过犀利，竟让穷奇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

汐说：“没有这么刚好的事，总能够碰到你。”

穷奇有片刻的停顿，因为他在考虑究竟要说什么话。其实究竟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个小孩子，穷奇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个孩子，未必能做未来的王，他不过是对他感到好奇罢了。至于他成年之后，是不是还会这么有趣，让自己将目光放到他身上，都不知道。

想了想，穷奇问道：“你想不想随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汐挑眉：“有多好玩？”

穷奇没有直接回：“你这是答应了？”

汐不再去看他，眼风一带转身就要走。“你不说，那就作罢。”

穷奇简直是觉得好气又好笑，他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有趣的孩子，这是他活过了上万年都不曾遇到过的。那一瞬间，穷奇决定了。无论这个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他都要庇护他。

穷奇三两步闪到汐的面前，眼角带笑。“我带你去一个，你绝对终身难忘的，美丽的地方。”

汐还是不依不饶：“究竟有多难忘？”

而这一回，穷奇不再多说半个字。他直接拉起了汐的手腕。汐还不等要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旋即下一刻就站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面上一惊，脱口而出：“换影移形！”

那是非常玄妙深奥的法术，若非自身有深厚的修为做依靠，妄自使用会移动到不知道的地方，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当他稳住了心神去看周围的景物的时候，汐又是一个愣住。这里，实在美得不像话。湖水蓝得像上好的绸缎，一波一波的袭来，绵柔又潇洒。悉悉索索的细语声，曼妙得如同情人的话语。

那蓝色蓝得太过浓郁，又太过纯粹，直击进心底里，让人瞬间找不到任何的话语来形容。

汐痴痴地看了半晌，才梦魇着说道：“这……是哪里？”

穷奇笑：“喜欢吗？”

汐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点了下头，又点了一下。

穷奇又笑了：“这地方虽然你从来不曾来过，可是，却已经不算是秘密的秘密了。你看这湖，静谧得温暖人心。这片花海，却是王母亲手所栽。”

那个时候的魔魇铃花海，只是初具雏形，谈不上有多壮观，多美丽。可是却有另一番别致的景象。

汐听得他这样说，原本有些恍惚的神识立刻变得清醒。他神色漠然的看着穷奇问：“你想说什么？”

穷奇看着汐脸上的神色，从震惊到迷茫，再一点一点的重归现实，带着警惕和漠然。他心中真的是感慨万千，于是连最后的那一点疑虑都打消。

在汐的诧异目光下，穷奇缓缓俯下身子。他散去了人身，化为了最初的野兽形态。他将高傲的头颅，臣服在幼小的汐的面前，表示了他最诚挚的忠诚。

只听得他低沉的嗓音响起：“穷奇，甘愿做您座下使臣，忠诚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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