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小树梨木
三界六道中，各自有各自独特的修真法门。其中灵气也分为三六九等，灵气越是纯粹，越能有所作为。那些出身低微，灵气又太多杂质的精怪人兽，无论后天多努力，极限就在那里，无法跨越。
三界六道中，唯人难以修成正果。不是因为人生苦短须臾瞬间，而是，人类自知时光短暂，故而贪念不断，损了自身功德，却是为了增补自身功德。所以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汐要去的，是人间。
既是到不属于自己的领地，按常理来说，留有灵力是上上之举。人心险恶，涉足红尘，没有过人的身手想要在江湖走动，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修为的高低，决定了在修真界的地位。可是汐却对自己下了禁，若非万不得已，坚决不会出手。这个万不得已指的是，当危及他的性命之时。也就是说，在其他的时间里，汐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以及，带着过人的智慧，仅此而已。
汐选择的地方，便是人间修真第一大派——苍穹阁。
当汐还在妖界自己寝宫里，下人呈上有关苍穹阁的资料的时候，汐没忍住，笑出声来。
“苍穹阁，苍穹。人类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给自己起了这么个通天的名字。连我都不得不说是不自量力了。”
下属梨木微微一笑说道：“人类大多如此的，就连给孩子取的名字中，都尽可能的想要包含一切荣华富贵。”
“哦？”汐一挑眉，饶有兴趣地问：“比如呢？”
梨木说：“像是天齐、凌霄、金玉、万禄，寻常商贾乡绅家中，孩子大多都不免沾染金钱味，而书香门第大多是书卷气。那些生在皇族里的王臣，名字更是不得了。人类信奉一句话，叫做人定胜天。”
汐听着梨木的话，嘴角一直噙着笑。他一手托着头，偏坐向一边。“人定胜天”这四个字一说出来，汐不由得又是一阵好笑。他摇着头笑道：“唉，当真是……无知的人才无畏，这句话说得不错。”然后他又看看一直微笑着略略低头的梨木说道：“梨木，我此番下界，还需要一个帮手。”
梨木头又低下去一些，声音也愈加恭敬。“还请少主吩咐。”这已经是默认的态度。
汐看着他心中暗暗点点头：“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最信任的也是你。”
梨木赶紧又低下头几分，神色恭敬：“少主抬爱，梨木不敢。”
汐微微皱眉，似是不满：“都跟你说多少次了，人前你叫我少主，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还叫我汐。”
梨木开口还要说些什么，被汐摆手有些不耐烦的止住。“行了行了，你这块木头。”然后又正色道：“这次下界，就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了。唉，说的好听是去探查了，说的不好听，可不就成了下界受罪了。”想他妖界少主，在妖界荣华富贵什么没有？即使妖界并没有分明的等级，没有奢华的宫帷，可他的身份仍旧尊贵，一言千金掷地有声。
梨木扯扯嘴角：“若是这样，那就让另外的……”
“不行！”汐一个机灵突然打断梨木，不自觉中声音提高了几分。“我一定要去。”
梨木微怔，汐轻咳一下，恢复平静。“从政治层面，我必须要有所作为。从我个人来讲，我也很好奇，人类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怎么就会引发他们心中无限的贪念和邪恶呢。若是任由其发展下去，第一个受到波及的就是我们妖。”末了，汐苦笑一声：“其实……这次的政治目的更大的吧。否则，派谁去还不是一样？”
梨木心下认同。虽然下派谁都是一样，可是少主不同，他身份特殊。而他，也需要经验和历练。少主也正是嗅到了这一丝气味，所以才不等人开口，主动请缨。这样一来，妖王也就顺水推舟，旁人也不必再指指点点。
梨木偷偷看眼前这个轻轻皱眉咬着唇角思考的少主，心中一片温暖。他们两个，确实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那个时候的梨木，只是一个刚刚修成人身的小妖精。草木修身化形本就不易，往往木头要比旁的精怪更慢上几百年。所以别的妖有了人身的时候，就能够跟着自己的心意变化容颜。然而梨木这棵木头，只能化成一个小小童子的模样。
他并不觉得自己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而他也因自己能够化出人身而觉得高兴。他并不知道，这不过是他自身法力不够强盛的原因，还欢天喜地地跑去和一些修为高深的妖们玩耍，结果自然是被嫌弃，被嗤笑。
而那个时候的汐，也不过是个小毛孩，即使他是王子，但是孩子间的推打嬉闹，不怀好意也有，无心之过也有，谁都无法当真责罚小孩子。若是天真的去告了密，顶多那家的孩子被领回去好好训斥一番也就罢了，第二天还会站在你面前，变本加厉地欺负你。所以孩子们大多选择沉默和忍受，尤其是仗着自家大人有权有势有地位的，就更加飞扬跋扈。
而作为一根小木头的小梨木，根本不能理解这些小孩子中发生的城府和阴谋，只知道傻傻的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们说什么，梨木就去做什么，还天真的以为这就是友谊。所以从来背黑锅的是梨木，被惩罚的是梨木，惹人厌的也是梨木。梨木很伤心，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全心全意换来的却是更多的白眼和唾弃。
就在小梨木一个人偷偷躲在树下哭的时候，他遇见了汐，这个改变他一声的男人。
那是一个略带慵懒的午后，阳光漫不经心地随意挥洒着温度，时而灼热，时而阴郁。小梨木在树下，数着斑驳的影子，一面抱着膝盖低声啜泣。刚刚那几个贵族的娃娃们又对他颐指气使，并且对着他和身边的伙伴不时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梨木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是融入不到那些人之中。
就在他暗自伤心的时候，一双白色的靴子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其实这双靴子早就在他不远的地方，默默注视了他很久，只不过这块木讷的小木头没有发现罢了。
梨木有些充愣，顺着这双靴子往上看，入眼的是一袭淡淡的紫色。不知道是那天的光线慵懒得正好，还是这个人本身就有别于旁人。总之，梨木对那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恍若天人。如果还要再说些什么，那就是如真似幻。
那样一个人儿站在自己面前，紫色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那里面的神色，梨木是第一次看见。没有嘲讽，没有愚弄，没有不屑，没有同情怜悯。有的，只是那一抹不可名状的平静。那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瞬间将梨木心中所有的情绪一扫而空，让他也变得平静下来。那双眸子的主人只说了一句话：“你要跟我走吗？”
当时梨木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伸手接住了伸向自己的手。明明眼前这个，只是个和他同样的小不点，可是就是有那样的魔力，让梨木心安。说起来，这个人都没有问自己什么问题呢。不问他为什么独自一个人，为什么会哭泣，为什么……
可是，就是这么一直纤细的手，将他从迷茫中，从黑暗中拉起，触摸到明媚的阳光。
虽然是一棵傻傻的木头，甚至连心怕都是木头一样的。可是梨木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只会追寻这个人的目光。
从那以后，梨木就终日跟在这个小娃娃身后。而他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娃娃，就是妖族的王子——汐。他心中不是不惊讶的，汐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可是却拥有那样纯粹透明的眸子，有神奇的抚慰，不符合他年龄的早慧。而汐的作风一向别扭，生怕别人知道他是少主一般，极力的避开。汐不喜欢别人看他的时候，是“看，那是妖族的少主”这个身份，而不是“看，那个就是汐”。
汐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自己的光芒。别人看到你的时候，看到的是你，而不应该是你身后的家族、荣耀、权势这些不靠谱的东西。有人会因为你的品行而做你的刎颈之交，然而更多上演的却是人走茶凉。所以，想要被人记住，就要靠自己的努力。即便是面前笼罩了先辈的光环，那么更应该借着这个得来不易的基石向上跳跃，而不是一直躲在祖辈的隐蔽之下。
梨木每日和汐走在一起，难免要引人非议。曾经跟他就很不对付的贵族公子甚至见到他都是满脸的不屑，从鼻子里哼出气来说一句“趋炎附势”之类的话，总之很难听。梨木就是再木讷，也能从他们的神情语态中感受到一些什么。汐每日都和他寸步不离，梨木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受了委屈就偷偷跑到个无人的角落里面自己抹泪。
汐找到默默流泪的梨木，他连哭泣都是静悄悄的，生怕别人发现的模样。看到汐的梨木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愣了一愣，连忙用袖子擦擦脸，然后慌忙的别过脸去，骗自己刚刚那一幕汐没有看到。心中正忐忑时，身边轻响，接着是一股淡淡的清香。汐贴着他的身侧坐下。梨木偷偷瞥了汐一眼，见他只是看着前方的葱葱树影，眸中神色有些迷离。梨木一时间竟痴了，直到汐的眸子柔柔的回望过来，梨木才如梦中惊醒。
“怎么不回来呢？”
梨木充愣了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汐是在对自己发问。
“我、我……”梨木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连话都说不完整。他越是着急话越是说不出来，脸都涨红了。
汐一笑，安慰他：“别急。”
他的笑容，就是带着无容置疑的魅力，再烦躁再不知所措的人看到，都会安下心来，仿佛只要有他的笑容在，有那一双紫眸在，天大的事就不再是什么事。
梨木心中松了很多，还是有些扭捏着说道：“很多人都说，我跟在你后面是为了谋取一个好靠山……我、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可是我发誓，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就是少主！”梨木开始几句还说得平缓，但到了后来急于澄清，又微微涨红了脸。
汐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连语气都是淡淡的。“那么，你知晓了我的身份后，就要同我疏远了吗？”
梨木张嘴就要反驳，然而汐紧接着把他的话堵了回去：“还是，因为我的身份，给你带来了困扰了吗？”
梨木急得只知道一个劲儿的拼命摇头。汐继续说道：“我是我，我是汐。你是你，是梨木。你对我，难道应该为那些虚无缥缈的地位而改变初衷和本心吗？难道你应该为知道了我的身份，而恭维我，奉承我吗？”梨木不答话。“若是有一天，我没了身份没了财富，你会瞬间转了脸色，对我嗤之以鼻落井下石吗？如果都不是，那么，我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认识的，不就是我这个人么，无关其他。”
“可是……”梨木抽抽鼻子：“那些人说你的坏话呢。”
“那就让他们说去好了。”
“可是……”梨木还想说什么，汐微笑着打断：“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的，即使是我也一样。他们表面上认同你，可是心里面不一定怎么非议。人，能改变的只有自己。既然我们都改变不了，为什么不接受呢？怎么做怎么想，是自己的事。只要自己无愧于心，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呢？我们妖修行不易，活这一次，不是为了去看别人的脸色如何的，关键是要怎样让自己活得洒脱，活得自在。你看那些穷极凶煞的妖魔，他们当真就是每一个举动都怀着恶意的吗？你只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并没有经历过他们的事情，怎么能够感同身受，怎么能够有所体会呢？世上本无魔，只是经历得多了，善良也会被逼出恶魔来罢了。”
那个时候的小小人儿就有如此的智慧，那样平淡的接受，不喜不悲。成年之后，心智更加沉稳，然而表露在外的性子却愈发的活泼起来。那些个有意无意，或是真心或是强迫的笑容，每每总让梨木皱了眉头。可是即使他是个木头，即使他再愚钝，他也慢慢的懂得，有些事情，有些时候，并不是自己心中想要洒脱就能够当真放下一切的。毕竟，汐是少主。毕竟，他肩上还有担子要负担。
“那么少主，这一次，您想去哪里呢？”梨木不动神色替他将半凉的茶水倒掉，重新换上一杯温热的，面上仍旧是浅浅的笑。
“诶呀，去哪里呢……好头疼。”汐蹙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很是不满的看着铺了满桌子的纸张。这上面全都是人间的地图，各类风土人情，以及需要注意和需要他去收集感悟的重点。汐光是看着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就觉得像是这些蚂蚁样的字就在心里面一圈一圈的爬一样，烦死了。
“你有什么意见么，梨木？”
“嗯……人间大多都是平民百姓，没什么主见的。上面说什么，他们就跟着做什么。而捉妖驱鬼这些琐事，从来都是一些道士在捣乱。为了钱财或是名声，有些子虚乌有的事，他们也会归咎到我们身上，这不足为奇。”
汐眸子一亮：“你是说，我们应该从这些道士入手？”
梨木浅浅一笑：“差不多吧。那些所谓的驱鬼大师多半都是骗人的，学了几个三脚猫的功夫就出来坑蒙拐骗。真正的大师，都在那些隐在山中云端的修真门派身上。”
“他们？”汐蹙眉：“他们又不下山来，总是在山上清修，盼着有一天得道成仙，哪里来的闲工夫管这等鸟事？”
“是没有。可是正因为他们是自诩名门正派，浩然正气，所以才有那么都的人慕名而去。世间很多所谓的正义都是出自他们之口。要知道，这世间的规矩，可不是哪些小人物做了几件什么事就成定律了的。就像是平民百姓，究竟种什么粮食，也是身不由己呀。”
汐挑眉，看看梨木，眸子里是狐狸一般的狡黠。“小木头，这几年，你变聪明了不少嘛。”
梨木还是浅浅的笑着：“和少主是不能比的。”
“去，别给我扣帽子！”汐笑骂他，“从前你还是块傻不拉几的小木头的时候，我可真没想到你会成现在这么个精明的模样。”
梨木还是笑，不说话。其实我的智慧，又怎么能跟您相提并论呢？这几年在您身边，连我这么个木讷的木头都变得聪慧了，何况本来及时八面玲珑的您呢？这些年来，我跟随着您，见过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只是，您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智慧，开始懂得用懵懂来伪装。而我能做的，就是默默的在您身后守护您，服侍您，做些细小的事情，尽量不给您惹来麻烦。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永远做您的小小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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